牧歌：伦敦的雪与小城的玉兰

连着两天，伦敦都下了很大的雪。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肩头化成冰晶，化成水，而后消失不见。早上出门跑步时猛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灌得肺生疼，又觉到一种轻松。边撑着伞向前跑边想，要是伦敦有腊梅就好了。

记忆里，这样冷冽的空气与冻雨应该与腊梅的香气相配。江南的房前屋后总栽着几株腊梅，蜡质的黄色花朵悄然打着骨朵，香气袭人。“鼻子都要香掉了”，妈妈总这么说。都说梅花香气清冷，每每回忆却觉得热烈。

“你看大家对雪天很漠然，在国内上本科的时候，一到雪天朋友圈就被刷屏。”吃早餐时和同学如此寒暄。流行一个段子，说雪天里，南方人玩雪，北方人看南方人玩雪。事实上，不管是打哪来，只要天上飘下雪花，大家都觉得兴奋，精神抖擞，像换了一个天地。去故宫的，去颐和园的，去长城的，每辆330上都挤满了穿得鼓鼓囊囊的人。“温度不够低，雪是积不起来的。”同学看了看窗外说。我想了想：“这和我家乡的雪天很像，雪下着下着就变成雨夹雪了，后来索性只下雨，淅淅沥沥。”

幼时还在家乡念书，每一个雪天都趴在窗前，等着爸妈闲下来带我去梅园。可是他们还没得空，雪已经停了，窗外只剩下汽车开着大灯而连成一片霓虹。再小一点的时候，住在文化馆分配给爸爸的宿舍里，一见下了大雪便拿着一个塑料袋往外跑。妈妈在后面喊，干什么去。我头也不回地往外冲：“装点雪回来，下一次你就不用买白糖了。”想不起雪融化在舌尖的触感了，但凭着幼时神农尝百草的精神，我一定是尝过的。

早几天看师兄在朋友圈里讲，天空高远、晴好的时候便想起北京，如果窗外是阴雨绵绵，湿湿嗒嗒，便觉得自己是在伦敦，是在临海。“以后坐标大概要再加一个上海了。”他似是感伤似是踌躇满志地补充了一句。我们的成长轨迹太相似，所以我常感同身受。刚熟识的时候，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巾山路上一大片粉白的广玉兰，灿烂柔美，遂勾起回忆。

广玉兰是家乡的行道树，花朵硕大，枝干纤细。单看一株也看不出什么好，开花的时候沿途燃烧了一片。整个三月，人都像坠入粉色的云里雾里梦里，心里像小猫在挠痒痒，也不想醒来。花落了便长叶子，是一片新绿，总觉得要做些什么事才对得起这片嫩芽。等叶子的颜色渐渐深了，叶片舒展，又是一个初夏，到了吃奶油冰砖和绿豆沙棒冰的时节。广玉兰开花时间早，碰上暖冬，早春二月就开始冒骨朵，所以总觉得冬天也不那么难捱，希望来得早一些。

我写邮件询问一些申请的事情，信的末尾又鬼使神差地添了几句谈到广玉兰。回信时，师兄用了大段文字描述玉兰开放的场景，又说：我已经有四年没有看到玉兰盛开的场景，这次如果不是早拿到offer，可以在家多歇一会，又要错过一季花开。

我有多久没有看到巾山路上的广玉兰花海了？似乎从十四岁离开小城去杭州念初二开始，就再也没亲眼见过那片浅粉深粉。也曾经和朋友聊起过成长经历，他说，那么小就离开家乡去念书吗，好辛苦啊。我疑惑地回应，也不小吧。他带着笑又重复了一遍：十四岁，就真的很小啊。心莫名软了一下，想抱一抱这个朋友，抱一抱那个留着短发的14岁小姑娘。

最近断断续续地看《傅雷家书》，这本“初高中必读读物”在这个年纪才读出好。字字句句都像是爸爸妈妈写给我的，真诚质朴，拳拳之心。有一段应当可勉励所有的留学生：“我和妈妈常说，这是你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希望你好好的。好的享受、体验，给你一辈子做个最精彩的回忆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的长大成熟，进步，了解的东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的加阔，胸襟一天天的宽大，感情一天天的丰满深刻：这不是人生最美满的幸福是什么！这不是最隽永最迷人的诗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气！”傅雷时而颇自得地说，我相信追求艺术者中受到如此严苛的道德训练的，也是少有，你应当有信心；时而又关切，你对人有情义应当适当表达，孩子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但别人会误解你忘恩负义。

读到此有所触动，这七八年来，我的生活发生太多变动，总是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更远的城市。二十几岁又是小姑娘变化最大的时候，改了口音，改了一些惯常的小动作，改了思维方式。妈妈每次逗我：“想家吗？”我也真诚地回答她：“不想！”青年时代，每到一个地方就能交上一打好朋友；走出街去到处都是商铺，都是香氛；最爱吃的菜也是川菜湘菜而非江浙菜，怎么会体悟到思乡的孤独？

好像我惦念的只有家乡的花事，是东湖公园的夹竹桃，巾山路的广玉兰，梅园的梅花，乡间的映山红，书房里的水仙。

伦敦也卖水仙，不过常见的是黄水仙。那天放学从Holborn地铁站走过，买了一捧黄水仙，用牛皮纸抱着，也是水灵灵的。插在床头的白色花瓶里，睡觉前能闻到熟悉馨香，让人忍不住哼金海心的《爱似水仙》，又想起华兹华斯来。只是过了几天，水仙就蔫头蔫脑的。“我记得水仙花的花期很长啊？”我问室友。“我们房间太干燥了，又有暖气烘着，什么花都养不了。”

看来在伦敦是养不了黄水仙了。

金王牧歌在伦敦

金王牧歌 浙江临海人。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硕士研究生，曾获2011年全国冰心儿童文学奖新作奖、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