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为敌”的设计怎么来的？李迪华：城市建设标准规范太低

小区里的道路，一大片铺砖的路面中，突然出现几块非防滑的地砖；城市人行道上出现了水泥墩；暴雨天的水浸街头，你可能会不小心滑倒。城市中的一些危险“陷阱”，近日因为一篇演讲引发社会关注。

为什么城市很多设计变得“与人为敌”？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副教授李迪华认为，符合“规范”的城市仍然充满危险，因为在建设过程中，大家都把规范当成最高标准，认为只要满足规范的基本要求就没有问题了。“但很显然，一个安全、友好的城市，规范和标准应该是城市建设的最低要求，或者说今天的城市建设标准规范太低了。”

【走访】

小区里的台阶边缘

像是一把锋利的刀

广州市民陈先生，是位4岁孩子的父亲。对于生活中的“危险陷阱”，他一直对一个细节印象深刻。“那时小孩1岁多，刚学会走路两个月。”陈先生回忆，当时小朋友比我走得快，在小区里爬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额头都被磕破了，“当时就送去了医院，做了缝针。”陈先生认为父母理所当然应该看好自己的小孩，但听了北大教授的讲座后，他觉得小区里公共区域的台阶边缘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开发商在施工的时候，其实可以选择更好的，尤其是对小孩、老人更友好的设计。”

刘女士已经怀孕八个多月，每次出地铁的时候，都要爬60多级的台阶。刘女士看到很多推婴儿车的妈妈，每次上下楼梯，都是要抱着小孩，再拿着婴儿车。她认为地铁公司在设计出入口的时候，可以设计上下两条扶梯，“尤其是出入口要走好几层。”另外，白领戴小姐对于城市公共设施印象深的，是地铁的直升电梯很少。“平常地铁里都有安全提醒，带大件行李的可以坐直升电梯。”戴小姐表示，很多时候，扶梯上还是有很多拖着行李箱的行人，可能还是因为直升电梯很少。

每次遇到下大雨，一些路段都会被水浸，水浸的路面下也会暗藏'陷阱"。

遇过哪些危险的公共设施？

大多数受访者“没有注意过”

相比陈先生等人的“较真”，更多人对于身边的公共设施安全性缺乏认识。南都记者走访广州一些小区、学校发现，当被问及“遇到过哪些危险的公共设施”时，绝大多数市民都表示“没有”或“没注意过”。谈到“城市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时，番禺教师张先生说，“去年科韵路的绿化带里换种成很多翠卢莉。这是一种生长很快的植物，虽然好看但不好打理，选择更经济、美观、便于后期管理的植物会更好”。在校大学生陈小姐每次回家都要拎着行李箱在天平架公交枢纽站换乘，“每次我经过那，电梯口都摆着一个牌子，写‘暂停使用’，差不多有三四年了，每次我都要提很重的行李箱走过那条长楼梯”。

对此，广州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院长赵阳表示，树种选择不适宜、残疾人坡道残缺、公园座椅缺乏遮阳设备等不合理现象的出现原因多方面的，现在设计人员的修养需要提升，对管理者、设计部门、施工部门来说要有更多时间去推敲和实施，急工不出细活，这样才可以慢慢减少问题。

【对话】

这个城市不会自然变好

一定要有很多人关注才会变好

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副教授李迪华在发表演讲。

李迪华在演讲中提到中国人太善良了，但是“他们的善良为什么没有换来安全、舒适与方便”？他反复表示“善良要带一点锋芒，不然就等于零”。为什么我们身边有这么多“陷阱”？好的城市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人才是城市的主人

这是我们过去所忽视的

南都：什么是一个好的城市？

李迪华：一个好的城市要求并不高，首先一定要知道城市的主人是谁，人才是城市的主人，这是我们过去所忽视的。过去都是为车、绿地设计城市，缺少对人的关心。其次，人到底需要什么？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安全是最基本的需求，城市必须保证人的安全，然后人是精神动物，需要愉悦、轻松的精神和想象力，这是对城市建设更高层次的要求，至少包含这两个方面。

今天中国人不理解城市，城市首先是人口高度密集的土地利用区，最大的特点是人多。在这种条件下如何满足人的需求？让人尤其是步行的人感觉到舒适方便，而不是为了一部分人牺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现在基本所有城市的规划设计是以车为导向，牺牲行人的利益，忽视行人的需要，造成交通的堵塞。

北京外国语大学西三环北路段“渐渐消失”的人行道

而后城市规划、设计都要满足所有人的利益的这个设计思想，所以好的城市应该是窄马路、高密度路网、小街区、以步行和公交作为交通主体、方便机动车和非机动车使用的。城市服务的“人”是个体的自然人，人是很多样的，有的人体格强壮、有的人虚弱；有的人行动灵活、有的人迟缓；有的人反应敏感、有的人迟钝；有的人擅长步行、有的人需要借助辅助工具，人是千差万别的，因此要想方设法把细节做得足够周到，努力让人感觉到安全、舒适、轻松。

你看到的存在或潜在危险的地方

基本上都是合乎“标准”的

南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您提到的违背常识的设计落地？

李迪华：我们的城市为什么这么简单粗暴？总体来说是因为今天的人不追求细节，可以忍受粗暴、不安全的人居环境，就是这么差而没有改变的动力。城市管理条状分割，部门利益固化，市民利益得不到尊重。我们现在有绿地、市政、基础设施等城市管理部门，每一个部门都在城市街道上去做想做的事情，唯独行人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发言权。

今天城市建设的标准太低了。一个简单理解的城市都是经过设计、有规范标准的，因此你看到的存在或潜在危险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合乎标准的。但是为什么符合规范的城市仍然充满危险？因为在建设过程中，大家都把规范当成最高标准，认为只要满足规范的基本要求就没有问题了。但很显然，一个安全、友好的城市，规范和标准应该是城市建设的最低要求，是底线。城市要变得更好离不开更专业的设计。而且过去这几年发展得太快了，大家仅仅满足于做成一件事情，没有想到去做好。过分强调速度，忽视质量，这也是所有领域都存在的问题。

我们的城市设计

在细节上往往是割裂的

南都：生活中，我们要关注哪些细节？

李迪华：我在研究生院开了一门体验课，和学生一起租上轮椅、婴儿车、拐杖，走到大街小巷去体验，他们回来的感受就是：原来我们的城市有这么多细节。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去体验一下。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要回归常识，回归人的感知，回归我们最朴素的对人的关怀。

过去我们的城市建设为什么会如此忽略常识问题？是因为过去我们的一些政府部门在建设过程中，并不在意这些，经常是规划不如领导一句话。加上一些部门只关注自身的利益，不从城市的整体角度去考虑，缺乏统一协调。所以总体来看，我们的城市设计在细节上，往往是割裂的。比如园林部门制定非常严苛的规定，报刊亭不能建在绿地上，园林专家说这样占用绿地，我们大可以通过设计或其他办法来解决问题，但我们不能接受的是报刊亭不能建在绿地上。十字路口、人行横道上的报刊亭给来往行人带来潜在危险和不便，园林部门这么做貌似保证了绿地完整性，但招致很多人不满，到头来也不利于他们。

南都：一个项目从策划到落地包括哪些环节？

李迪华：一个项目要落地，经历项目策划、规划、方案细化、施工图、施工、使用和维护。没有一件事情一开始就是完美的，如果一个策划做的不好，但规划可以做好一点，设计如果没做好，在施工中我们可以改进，施工要是不好，在管理维护中依然有机会改变。城市是一个系统，只有这个系统运行的每一个步骤都变得完美，城市才会更好。

但是，很多情况之下，我们的设计可能并不差甚至很完美，但在深入设计时糟糕一点，施工时粗糙一点，管理时更粗糙一点，然后我们看到的更差了。其实我们有很多机会去改变，但缺少了这样的一个良性循环。它反映了人们缺乏一种意识——追求更好的意识，每个环节都应该去监督和完善的意识。如果没做好但坚持改进、仍然会有美好城市的这个意识。

对精致的要求

应该成为所有人的标准

十字路口的报刊亭

南都：您的演讲播出后引起热议，大多数人赞同，但也有个别人觉得这过于吹毛求疵了，凡事都有缺点，您怎么看？

李迪华：这个城市不会自然变好，一定要有很多人关注，一点一滴才会变好。任何时候都需要吹毛求疵的人出现，对精致的要求应该成为所有人的标准，为了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去做一点事。

首先主人要把自己当人。生活在安全、便捷、舒服、轻松的城市当中，这些主人才是推动城市改变的最终力量，等别人来把城市建设得舒舒服服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所有人都要参与进来，要告诉城市管理者，我们城市有多么不好？要怎么改进？要追求如何改进？所有人都要意识到参与的重要性。

南都：或许是大家不知道怎么参与？

李迪华：不是。我们的政府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些问题，所以设计了“12345”市民服务热线，这个电话管“老百姓所有的天大的小事”，就是在城市中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通过“12345”来寻求帮助，政府已经走在了市民诉求的前面。然而现实是，很多人不去主张权利。我觉得这件事最有意义的就是，知道我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就打12345来吐槽，我要主张自己的权利。

我的微博底下有人留言，10万个中国人打电话都不如1个外国人打电话来得有效。我不这么认为，老百姓应该关心自己生活的城市存在的问题，提出来才有机会去改善，大家都不提，就永远这样了。我希望有一天会看到，“12345”热线真的热得开花。

采写：南都记者 陈养凯 实习生杨丽云

图片：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