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娃娃机的重生之路：从赌博机到商超宠儿

现在很多商场都有夹娃娃机。

←番禺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聚集着大量的游艺机设备厂家。

昨日，广州时尚天河商业街，一名男子在一台夹娃娃机前只停留了一会儿就夹出了一个公仔，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在广州番禺，有一条名为番73的公交线路，从始发站市桥，途经龙美村、蔡三村(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坑头村，终点到华创动漫产业园。在这一段十余公里的线路上，招牌五颜六色的“动漫科技”公司林立左右：这里聚集着全国最大的游艺游戏机产业链，包括生产工厂、展销中心及游乐场整体设计服务公司。

根据番禺动漫游戏行业协会提供的数据，2017年番禺游戏机产业总产值保守估计为85亿元，于全国市场占比过半。番禺每月销售游戏机约1万台，其中30%销往海外。番禺产业从业总人数约10万人，产业链企业数量约有2000家。

外界鲜有人知的是，一台小小的夹娃娃机(俗称娃娃机)，曾给这片土地的产业带来过两次巨变：一次向死，沉沦为赌博机被查禁覆灭；一次向生，回归娱乐游戏机，走上各大卖场、商圈的新舞台。

产业兴衰

●产值百亿

全球最大的游艺机设备展销中心

广州市番禺区拥有全国最大的游艺机产业链，而汇集全区产品展销的中心在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南都记者近日前往走访发现，在品牌商眼里，产值百亿元的娃娃机以及其衍生出来的游艺游戏机产业链，是一门十分清晰的流量+颜值生意。

南都记者以想要个人运营一组娃娃机为由接触一家品牌商，其销售人员告诉记者，运营娃娃机的关键在于能不能吸引到更多的人，其中最重要的是找到人流量大的好地段，顺利的话几个月就能回本。

其次是机台外观和礼品够靓。由于市场竞争激烈，用户眼光也越来越挑剔。她向记者推荐一款雪狐狸娃娃，据介绍为园区内一家有原创动漫形象能力的公司设计，十分受市场欢迎。而机台的外观设计更是品牌商竞争的焦点，英伦风格的“伦敦机”、六个八个一组的“火车机”等等，大多品牌商都会为自家产品申请外观设计专利。

娃娃机产业的兴旺，始于2015年。当年“中国游戏机禁售令”被废止，娱乐游戏机产业获得政策支持，娃娃机得以“弃暗投明”，走上各大卖场、商圈的新舞台。而依傍着国家大力发展动漫产业的东风，2018年的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满街的商铺再次全部满租，其中供应娃娃机的商铺占有很大一部分。

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实际运营负责人告诉记者，如今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作为全球最大的游艺机设备常驻展销中心，租位已是一地难求，仅转手费用就要60万元。他还向记者打包票：如今入驻的184家企业，全部都从事着正当生意。

●陷入歧途

赌博机“帝国”在番禺覆灭

为什么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实际运营负责人要强调“正当生意”这四个字呢？原来，娃娃机产业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上世纪80年代，游戏厅、街机被引入中国，迅速引爆了当时娱乐方式匮乏的中国市场。90年代，国内一些地方开始通过引进仿制机形成自己的制造能力，广州番禺就是其中第一批打下游戏机产业链基础的地区。然而，野蛮生长的电子游戏不久后被定义为“电子海洛因”。2000年6月12日，文化部等七部委共同组织发布《关于开展电子游戏经营场所专项治理意见的通知》，即后来俗称的“中国游戏机禁售令”，刚刚萌芽的中国游戏机产业陷入寒冬。

虽然凛冬来到，但从2000年到2004年，还是有一批游戏机厂商存活了下来，他们以“动漫”等名号来注册，继续生存。行业资讯媒体《游艺风》主编张峰告诉记者，长期以来，番禺的游戏机行业和广州真正意义上的动漫行业都是平行发展，只在近几年才开始渐有交集。十几年间，这里基本不存在原创动漫IP、发行等能力，是完全的“借鸡下蛋”。

据业内人士介绍，早期游戏厅里常见的游戏机其实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具有娱乐功能，如格斗街机、赛车机、光枪机、跳舞机、投篮机等；另一类就是博彩功能机，臭名昭著的老虎机，盈利缓慢的推币机———还有相对暧昧却暴利的娃娃机。

据了解，打一开始番禺从台湾引进的娃娃机，就纷纷用来抓香烟、手表等高价物品，并且在抓出来后可以直接兑换现金。这样一来，以小博大的博彩属性让被打压中的游戏机厂家们看到了“商机”，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游戏厅也纷纷“转变商业模式”，让娱乐机型招揽客流，凭借角落里的赌机大肆敛财，一夜流水即可达到数百万元。2004年起，旺盛的需求带来暴利，大量番禺游戏机厂商投身“赌机”的制作中。

从2007年开始，番禺警方对这种赌机进行了专项打击，赌机制造一时收敛。直到2012年公安部代号“01·11”的扫赌专案行动收网，番禺的赌机制造仍在地下运转了5年之久。据当时媒体报道，打击的头号对象贝斯特集团年收益过亿元。在那次行动中，警方打掉16个老虎机生产工厂、115个赌厅，抓获836名主要犯罪嫌疑人，其后警方长期保持对游戏机厂商涉赌的高压监管，全国最大赌博机“帝国”终于覆灭于番禺。

●娱乐新生

娃娃机成卖场商圈的标配

已在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工作11年的张峰回忆，其后3年，番禺的游戏机产业在娱乐游戏方面依然受限，行业迎来了真正的大萧条，曾经满租的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入驻率下降到40%。

戏剧性的是，3年之后，恰恰又是娃娃机，给番禺游戏机产业带来了重生。

2015年，随着“中国游戏机禁售令”被废止，娱乐游戏机产业出现转机。与此同时，移动互联网发展带来的移动支付手段，以及实时监控摄像头等技术的普及，让娃娃机得以走出游戏厅灰暗的角落，走上各大卖场、商圈的新舞台。

此时的娃娃机，很大程度上回归了其本身的娱乐体验功能，抓取奖品回归到一般价值的娃娃，抓到也并不能通过贩卖赚钱。事实证明，以小博大的博彩性质减退，反而赢得了更广泛消费者的青睐。对于物质相对富裕、注重消费体验的新一代用户来说，娃娃的“颜值”成为能否吸引他们驻足的关键，而即便知道“商家不可能亏”，也有很多人愿意为了一把紧张刺激的体验或“讨女友欢心”等理由买单。

昨日，在广州时尚天河商业街，一名男子在一台娃娃机前只停留了一会儿就夹出了一个公仔，引来了不少人围观，他身旁摆放着两大包之前夹出的公仔。他说在娃娃机夹公仔是他的一种爱好，夹到这两大包公仔大概花了五六百块钱。

从运营者的角度，走出游戏厅的娃娃机没有了需要前期整体大额投资的门槛，只要有地方个人就能运营，而且市场空间又比游戏厅大得多，在没有法律风险的情况下也能稳定赚钱，这些条件让娃娃机在几乎一夜之间就风靡大江南北。目前全国市场存量达200多万台，远超自动售货机，且仍在以每年30余万台的速度增长，最终引爆市场，成为百亿产业。

娃娃机产业现在的兴旺，并没有让从业者停下发展的脚步。毕竟曾经误入歧途走进绝路，现在的兴旺发达更应该珍惜。张峰告诉记者，事实上娃娃机市场在经过两年的爆发之后，人流量大的好地方越来越难找，预计接下来的发展势头会回归平稳。而番禺的游戏机老板们在国家发展文娱产业的号召下重获信心，已经在许多领域进行转型升级。

●转型升级

与原创动漫合作形成产业链

据了解，传统的娃娃机商业模式虽然清晰明确，但也伴随着行业印象低端、门槛不高、竞争混乱等问题。“就拿外观设计来说，其实哪怕申请了外观专利，只要火了也会被马上抄袭。”据张峰介绍，去年在“伦敦机”火起来的时候，立刻就出现了“美国机”、“欧洲机”等诸多仿制品。“这些要告肯定是能告赢的，但是一款设计的生命周期一般最多也就半年，告了也没意义。”此外，运营商为争抢市场打起价格战、使用盗版娃娃、以次充好的情况过去也并不少见，因此现在一些娃娃机厂商也在谋求转型升级。

这其中，一些娃娃机厂家希望向无人售货的概念靠拢，弱化“以小博大”的危险属性，转而向在无人售货时提供游戏体验为卖点，填补无人售货礼品类细分市场。也有一些厂家开始与广州原创动漫设计产业合作，成为动漫衍生品的下游产业链。

内生的变化仍在持续，记者走访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发现，有些公司开始经营无人售货机，有些在通过大数据探索游艺机上的流量广告生意，有些提供儿童娱乐园建设整体方案，还有的转向线上游戏开发。这其中不乏获得国家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的公司。数十年产业链的积累之下，创新似乎变得没那么困难。

不过这一轮娃娃机爆红给产业带来更重要的变化也许是，在聚光灯之下，这个产业逐渐走向阳光、开放。如今在正规生意引爆市场之后，产业又将会往何处去？

其中大众熟知的例子包括，前年的资本宠儿VR，以及与娃娃机类似、同样在卖场商圈景风靡的迷你KTV等。据介绍，全广州的VR设备都产自番禺游戏机产业链，主要是与游艺机类似的VR体验舱。多次获得省市科创类奖项的“玖的VR”也诞生于此。迷你KTV的开创者、广州艾美科技则原来是在番禺生产跳舞机，后来通过自己研发开拓了迷你KTV市场，获得唱吧数千万元战略投资。

据介绍，过去番禺的游戏机行业长期非常封闭，这可想而知，当年以造赌机为生的行业，既不需要其他行业参与，也害怕被外界关注。不过自从娃娃机风靡之后，不仅引发了社会对娃娃机本身的大量关注，也让不少人通过了解娃娃机了解到番禺的游戏机产业，了解到它完整的产业链和占绝对优势的市场份额，而这些都被看做良好的合作基础。

“这两年来陆续有互联网圈的投资人过来，也有许多其他行业开始跟我们产生联系，比如动漫行业、商业地产、零售等等。”张峰说，娃娃机厂商与原创动漫企业展开了越来越多的合作。例如广州原创的动漫形象喜羊羊、猪猪侠等，不仅有正版衍生品在娃娃机里销售，也有一些授权给游艺机的外观设计。两个行业开始形成一种新的上下游产业链关系。这种与其他行业的联系，正是日本国民级路边游戏“扭蛋机”长盛不衰的奥秘。诞生超过50年的扭蛋机，史上经历过三波热潮，契机就分别是与动漫、玩具和广告行业的合作。

番禺的娃娃机和游艺机产业在经历了30多年的曲折发展后，终于迎来了健康环境、产业开放、政策支持、市场认可等诸多红利。星力动漫游戏产业园运营负责人黄汉书告诉记者，过去这个行业缺乏方向感，但是经过这3年的健康快速发展，行业迎来了无限生机，发展方向也回归到他从台湾来从事游戏游艺行业的初心———给大众带来快乐。而正因如此，这里的从业者们也没有理由不从事正当、阳光的文娱事业。

关注焦点

娃娃机坑钱抓不到公仔

谁来保证消费者权益？

中游协发布团体标准，提倡明码标价保证“有得玩”

近年来，原先只在游戏厅扮演配角的娃娃机席卷各大商业体，意外得到了爆发式发展，根据中国游艺机游乐园协会(中游协)统计的数据，目前国内娃娃机在运营总量已达200万台，且仍在以每年30万台的增速快速增长。

但去年12月，日本惊现“绝对抓不到”娃娃机，搞得日本警察抓捕从业人员，抓娃娃机可调成功率的“套路”也因此曝光，娃娃机背后可调控的游戏机制让消费者心存疑虑。为此，中游协在3月16日发布了《礼品抓取贩卖机良好信息标识》团体标准，提倡娃娃机“保证取物”。业内人士认为，娃娃机在达到一定市场规模后，需要有相关标准规范市场，而商家在竞争越来越激烈的情况下，也会通过降低难度或改变模式来获取用户，提高美誉度。

●娃娃机可调概率？

背后的套路早已不是秘密

“娃娃机？那不是坑钱的东西吗？”多位受访者向南都记者表示，自己曾听说或从媒体上了解到，娃娃机的抓取概率可由商家人为调控，因此对这种游戏方式并不信任。“要么投进去几个币没抓到就走了，商家纯赚，要么投进去很多币最后抓到一个，相当于用更贵的价钱买一个娃娃。”居住在广州海珠区的黄小姐表示，尽管商场里最显眼处有一排娃娃机总是能吸引她的眼球，但一想到背后的套路就提不起兴致了，“不想交智商税”。

南都记者在网上搜索发现，近年来随着娃娃机业态火热，媒体进行了不少关于娃娃机“内幕”的调查报道，不仅有厂商的娃娃机调控说明书流出，还有更为直接的实际操作视频。可以说，娃娃机通过调节抓手电压调整抓力大小，从而控制抓取概率的套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在全国最大的娃娃机产地广州番禺，一位从事游艺机行业十余年的业内人士向记者坦言，如果自己是一个普通消费者，在如今了解到这些套路后肯定不会去玩娃娃机。他甚至怀疑网上流传的一些抓娃娃“大神”、教程等是娃娃机运营商的营销手段。“我觉得现实中不可能有那种人吧，娃娃抓回来一屋子有什么用呢？而且再怎么高手，有硬件的调控在，要想抓那么多肯定也要花一大笔钱。”

●相关法规不完善

易操纵概率欺诈消费者

存在不代表合理。事实上，尽管娃娃机已经引进国内数十年，但其游戏机制一直处于一种暧昧的状态。据行业资讯媒体《游艺风》主编张峰介绍，由于娃娃机原来只是属于游戏厅中的很小一部分，所以适用于对游戏厅的管理办法，没有专门的法律法规管制。

据了解，当前娃娃机的运营属于游戏娱乐产业，由文化部主管，主要法律依据为文化部的《娱乐场所管理条例》和《娱乐场所管理办法》。如《娱乐场所管理条例》第19条规定：游艺娱乐场所不得设置具有赌博功能的电子游戏机机型、机种、电路板等游戏设施设备，不得以现金或者有价证券作为奖品，不得回购奖品。而对于娃娃机的可调控游戏机制，通常认为是一种正常的商业行为，没有法规约束。

在实际操作中，娃娃机的游戏机制在商家手中轻易就会偏向两个方向：一是设置礼品金额过高，如香烟、手表、手机等，形成变相赌博性质，2012年以前，大量娃娃机被改装成老虎机、“香烟机”，造成社会危害，后由于媒体曝光和监管部门对涉赌行为打击力度加大才偃旗息鼓。二是设置抓取概率过低，对消费者形成欺诈之实。在娃娃机的起源地日本，《日本时报》2017年底就报道了一宗可能是史上首次打击娃娃机欺诈的行动：当地警方逮捕了一家位于大阪游乐场的老板和员工，原因就是设置“绝对抓不到”娃娃机涉嫌欺诈，使4名游客花费47万日元(约合人民币2.7万元)却一无所得。从2015年至案发，该游乐场娃娃机共遭到30多人投诉或报警，估算造成消费者损失达600万日元(约合34.6万元人民币)。

记者查询发现，目前国内还鲜有因消费者怀疑娃娃机商家欺诈造成的消费纠纷曝光。中游协工作人员王承展认为，这并不代表消费者权益受到侵害的事实不存在，更多是因为娃娃机消费者流动性大、玩完即走、损失不大的特点，所以一般不会想到投诉报案。

此外，娃娃机在走出游戏厅后，投放单一娃娃机运营这种行为是否能归入“经营娱乐场所”也成疑。据了解，目前散布在非游戏厅场景的大多数娃娃机，除了需要在文化部门报备一下外，无需其他审批，也并无政府相关部门进行管制。可以说娃娃机“良心”与否只能靠市场和消费者间的博弈，即商家会为了吸引更多消费者把抓取概率控制在合理范围，但这仍然是一种十分脆弱的关系。

●团体标准发布

明码标价保证取物

“如今国内娃娃机在运营机器已经达到200万台，而且还在以每年30万台的速度增长，我们觉得现在这个市场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因此需要进行专门的标准规范以保证广大消费者的权益。”王承展表示，中游协为此在国家旅游局和国资委指导下组织制定了一份《礼品抓取贩卖机良好信息标识》团体标准，已于今年3月16日正式发布。

在该标准征求意见稿中，娃娃机被定义为“礼品抓取贩卖机”，娃娃机传统意义上“以小博大”的属性将被限制，更多转向一种为商品售卖提供娱乐体验的“体验式售卖”。

具体规范上，“礼品明确标价”和“保证取物”成为最重要的两项。其中，保证取物要求设置“累计功能”，即单个顾客累计消费总金额不超过礼品标价即可保证抓取的功能设置。

标准也对礼品陈列有所规范，要求无掺杂盗版、礼品如有质量问题应按《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处理等。

据介绍，满足标准规范的“礼品抓取贩卖机”，可向中游协申请“良好信息标识”使用授权，标识应贴在机台醒目推荐位置，一机一标识，标识上有“保证取物”图案，并有二维码可投诉或查询。

王承展介绍，《礼品抓取贩卖机良好信息标识》团体标准没有强制效力，是一个推荐性标准，其制定过程中有多家娃娃机行业龙头参与，如上海抓抓乐、广州展晖动漫、广州七贤动漫等，也将向全国娃娃机行业推广。“可以提供给消费者一个选择依据，看到保证取物的标识心里有底，也希望通过制定行业标准规范市场，提高消费者对礼品抓取贩卖机的美誉度。”

02-03版

统筹：南都记者 江英

采写：南都记者 徐劲聪

摄影：南都记者 谭庆驹 冯宙锋

何玉帅 实习生 李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