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广州的出租房里，4个不能回家过年的故事

文/王田歌

数百万人正在离开广州。每逢新春，这座繁华都市都将迎来一年中最剧烈的迁徙大潮。跨越天南地北而来的人们又四散而去，奔向团圆。

人们走了，出租屋空了。平日里嘈杂喧嚣的城中村和租住区陷入沉寂。但“空城”之中，仍有一群人选择留守——回家过年的理由大多相似，不能回家的理由甜苦自知。4段真实苦事，记录4种人生。

“你们笑我也无所谓，我舍不得花钱回去”

女，来广州4年，销售

我来广州四年了，算下来有三年没回家过年。

我部门的同事，尤其跟我年纪差不多的，都不理解我。我知道她们背后怎么说我——女孩子这么年轻就省钱省得要死，也不打扮，连过年回家的路费都舍不得出。

我没什么可解释的，她们租正经小区房还嫌环境不好，我住城中村十几平米的单间，都觉得很不错了，该有的都有，洗澡做饭都方便，至少比我家条件好。

我家在定西农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我好不容易考出来，说什么都不会再回去了。

我爸以前在平凉下矿，前几年出了事，地里的活干不成，我妈身体也不好。弟弟更指望不上，读书不行，出去打工跟人搞什么信用卡套现，要债的都跑到家里去了。就妹妹争气，想考美院。学美术太贵了，但她有天分，她的学费一直是我交。

我为什么不回去过年？费时间又费钱呗。从广州到定西，火车要35个小时，从定西再到我家那个山沟里，还得走大半天。有个同事问我怎么不买机票，我本来想怼他，但他也体会不到我们这种人的难处。

乡里人整天说我到广州长本事了，以为我能赚很多。回家路费要钱、买东西要钱、打点亲戚要钱，过年好多红白事，随份子也要钱。这钱还不如直接省下来寄到家里。过年还有加班工资啊，三倍，你知道吧？三倍也不少了。而且我们那儿实在条件不好，洗个澡都麻烦，我回去也不太习惯。

第一次一个人过年，是挺难受的。但现在也习惯了。员村平时人太多了，过年能安静几天。到天河公园跑跑步，四处逛逛，在家做点吃的，过年不也就这样？

我现在的房子不太安全。前段时间晚上回来，有人抢我项链，坠子是我妈的，我死活不给，那人后来也没得手。不过他太使劲了，我脖子上被拉了一道紫印子，还破皮了，挺吓人的。年底提工资了，本来想换个好点的地方住，但我妹明年就要联考了，得去北京上培训班，我爸妈治病也要钱，弟弟的债总不能不还，所以也别换了，就继续住这儿吧。

让我爸妈来过年？不可能的，他们不会来。我爸看不见，我妈来过一次，嫌人多，地方大，不适应。她连地铁都不会坐，普通话又说不好，问个路都害怕。白天我上班，她也没地方去，没两天就吵着要回家，我也不勉强她了。

城中村“一线天”虽然条件艰苦，却是许多“广漂”的庇护所

“我从朋友圈盗了张图，跟我妈说那是我的年夜饭”

男，来广州2年，技术支持工程师

爸妈在山东一个小城市，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一直不想让我跑得太远，但没办法，我从小就想去大城市，我的专业在家乡也没有多少机会。

我跟别人在上社租了个旧房子。去年春节，部门值班任务落到新人头上了。除夕那天值完班都快晚上9点了，公司附近的馆子早关门了，我绕了半天，跑到麦当劳，店里也没几个人。我还记得，那天麦当劳里统共就两个店员，我吃完之后犹豫了半天，走的时候专门到收银台跟店员说了句“新年快乐”。

我室友早两天就回去了。我们屋里有个电视，房东留下的。当时我犹豫了半天，要不要看春晚？看吧，一个人更孤独了。不看吧，大过年的，屋里没一点儿声。我们北方人，从小过年都是一家人围在一起，边吃边聊边看春晚。我本来觉着我一个男的，回不了家也没什么，结果打开电视还是挺难受的。一家人看和一个人看，感觉真不一样。

后来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妈听见我声音就哭了，老太太一直问我年夜饭吃啥了，我也不能说吃的快餐啊？我就从我哥们儿朋友圈里盗了个年夜饭的图，安慰她呗。

说实话，听我妈哭，我也挺不好受的，就想出去走走。我从五羊邨，走到珠江新城，又走到临江大道，头一次发现广州原来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你这稿子会匿名吧？会就行，因为挺丢人的。我走到临江大道那儿，年关岁尾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一个，还都是老外。我在附近坐了好久，看沿江的那些房子，全亮着灯。那会儿应该快十二点了吧，有个很高档的小区，门口出来一大家子，老的小的都来了，不知道从哪儿搞的小烟花棒，小孩儿拿着跑，大人们在后头说说笑笑的。

我一个没忍住，就哭了。我主要想到那时候我爸妈在哪儿呢？广州离得这么远，父母一年没见着面了。我也想把他们接到广州过年，但我刚毕业，没钱，也没自己的房子。

我一个男的，住的差点无所谓，我爸妈看到我那破出租屋，得是什么感觉？我老家那个小城市，没几个人租房住。他们一直以为我在广州住的是那种旧家属楼。我也没跟他们说我住城中村。谁在外面不是报喜不报忧的？

今年春节也得值班，回不去了。明年吧，希望明年能买个自己的房子，这样爸妈来了，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第一次和爸妈在广州过年，不觉得陌生”

女，来广州3年，编辑

我刚换了新部门，过年要轮班，没法回家了。本来还担心爸爸妈妈不高兴，结果他们刚放寒假，直接就买票到广州来了。

特别巧，我们本来三个女生合租，有一个跳槽了，春节回来之后就要换房。这下好了呀，这个月我多付一个人的房租，我爸妈也有地方住了。

我爸妈特别搞笑，一来我住的地方就开始到处收拾。我妈干家务挺擅长的，把我们租的三室一厅里里外外都给打扫了一遍，连厨房里的抽油烟机什么的都弄干净了。我爸也是，在家不干活，到我这儿就拿着个扫帚到处扫，这一点儿那一点儿的，窗台上的灰也给清干净了，还擦玻璃。

我一直觉得广州这种大都市，没什么过年的氛围，但这次爸妈过来，感觉特别不一样。毕竟是租的房子嘛，往年过年都也没布置。我爸妈说不行，说大过年的哪有不贴春联的？我爸还买回来两个大红灯笼吊阳台上，特别喜庆。他们去年在央视上看见广州花市了，一直记着，打算年前去搬几盆花来，我也是服了。

他们一来，看哪儿都不顺眼，看什么东西都缺。一会儿说厨房少个洗菜盘，一会儿又说要买拖把专门专拖木地板，反正每次出门都大包小包的。而且中年妇女特能聊天，我妈才来就跟楼下那些本地大妈聊上了。也不知道谁给她推荐的，搞了一大包汤料，说要跟着广东人学煲汤。

现在离过年还有大半个月呢，那天我爸妈就开始讨论年夜饭怎么做，我爸还特别认真，拿了个单子在那儿写写画画。其实现在每天大鱼大肉的，又不差那一顿饭，但我还是挺期待的，毕竟第一次和爸妈在外地过年。虽然不是自己的房子，但还是很有家的感觉啊，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不觉得陌生。

许多收入较高的白领阶层选择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合租

“去年春节我许愿，希望今年春节有房子、有女友，我食言了”

男，来广州5年，IT

这一多月，我都不太愿意去想这个春节怎么过。没办法，去年太累了，实在提不起劲。

我来广州也快五年了。2015年底吧，看到房价涨得那么凶，我就准备在广州买房，把家人接过来。结果没及时下手，更没想到2016年涨得那么凶，预算一下子吃紧了。后来有些意外之喜，多了一笔收入，首付攒的差不多了，刚好我生日在开年，我就许愿，想着下一个春节时把房子落实了，再找个女朋友。

结果7月份的时候，我妈查出大病。老家离得不远，为了治病照顾，干脆就把父母都接到广州来了。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妈的病不好治，后续治疗还要一大笔钱。谁都不想摊上这种事情，但为人子女，那是你妈，你能不管吗？她说不治了，你舍得让她不治吗？所以也没什么可犹豫的，赶紧把首付款拿出来了。

房子没买成，我原来租的房子又太小，我就换了个大点的套房，方便一家人相互照应，出院后我妈生活不太能自理，吃饭靠喂，大小便也得别人帮忙。虽然辛苦点，本来习惯了也没什么，结果有一次房东过来，看着之后突然翻脸了，说是家里住个绝症病人不吉利，要我们立即搬走。

吵了闹了，最后还是得搬，最后就搬到现在这个房子里了，现在住了快半年了。

家里有病人，生活会逼着你往前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履薄冰”，我以前觉得没有生活的工作特别可怕，现在无所谓了。早上10点晚上11点，一周连上六天，这都是常态。难得休息的时候，要给我爸换换手、带我妈复查，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不比上班时清闲。至于女朋友，现在这种情况不适合找了，我也不想拖累人家。

没什么可后悔的，更多的还是不甘心吧。本来对生活有那么多的设想，想在广州终于有个房子，想带父母出国旅游，本来唾手可得的东西一下子都实现不了了。不甘心每天一睁眼就想起还要给医院交多少钱，不甘心在该潇洒的时候被生活困住，不甘心围着病床打转。但转头一想，幸亏我在广州，如果在老家，赚不到什么钱，遇到同样的情况岂不是走投无路？

去年许的愿落空了。今年春节，一家人肯定要在广州过。这可能是目前为止最艰难的一个年了。我估计家里有人生过病的，都能感同身受。

广州，无数人的逐梦场，无数人的容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