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豫认为自己在工作中算是一个泪点很高的人。过去这16年,她几乎没有在节目中哭过。但就在不久前,她却在一场采访中几度泪目。
那个让她哭的人,正是段奕宏。
两周前,我们在北京的百老汇电影中心,再次见到了段奕宏先生。
他来赴鲁豫的电影之约。距离二人上一次见面,已时隔八年。
这八年里,段奕宏出演了十几部影视剧,几次被封为影帝,并凭借精湛细腻的演技得到圈里圈外一致好评。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羞涩,笑容不再腼腆,谈吐更加从容,性情也逐渐平和。
1998年春末,拿着大学四年成绩单闯进文化部,想要质问部长“我这样的成绩为什么不能留在北京”的悲愤青年,已经学会与生活和解,变得越来越快乐。
这些年,他努力将工作与生活分开,向理想中的成熟演员状态靠拢,不再拿命去演戏,随时准备从角色中抽离。
但每次谈到电影时,他的眼睛里仍会迸发出光亮——那是无论用多少层成熟冷峻的外表都包裹不住的,一个演员最原始的热情。
入戏
对于电影,段奕宏总有说不完的话。
此次录制节目,他与鲁豫刚一见面就开始聊诺兰新作《敦刻尔克》,问鲁豫“你看了吗?”“你喜欢吧?”
这部电影刚上映时,他就去看了。
“我特别喜欢的一个画面,是最后小船们聚集在这个地方时,那些船上的小老板,小业主们,依然是那种状态,把船开过来,懒洋洋地站在那儿,女的就是很松散地坐着。他(诺兰)没有过度去强调‘我来拯救你’那种感觉,我很感动,特别感动。我觉得他在表现那种克制的分寸上,太高级了。”
“我看到这种好的电影,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国外的,我看到的是一个标准,一个审美的标准。”
过去这些年,段奕宏一直在努力靠近这种标准,在创作角色的过程中痛苦挣扎。
十四年前,他去泰国拍摄《细伟》——一个曾经在二战时期当过兵的19岁中国青年,抱着过新生活的渴望来到泰国,却因不断被人羞辱欺负而导致人格扭曲,开始接二连三地杀小孩,甚至挖出被害孩童的心脏、肝脏炖成汤来喝的故事。
整部戏里,段奕宏所饰演的黄利辉台词不超过十句,人物塑造基本全靠眼神和动作。为了更精准地呈现出人物状态,段奕宏在拍戏前十天专门去往泰国一家医院观看黄利辉的干尸。
他发了一个心愿,“我说你给我点力量吧,塑造出一个你们泰国人没见过的。”
结果发完愿不久之后,他就开始不停地做梦,梦里都是抱着血淋淋的孩子,再也不敢关灯睡。那段时间他还为了这部戏疯狂减肥,从73公斤减到59公斤,搞得自己身心俱疲。
可他享受这种折磨。这种“细伟上身”的感觉,让他的表演更像是一种本能的释放。
电影中有一处情节是黄利辉在睡梦中掐住一个小女孩的脖子,结果真的失手把小女孩掐死了。所有人看到这个片段时都说“太逼真了”。
采访当天,段奕宏和鲁豫两人也在影厅里观看了这个片段。但再次看到这一幕时,段奕宏却感慨那时自己有些青涩,不懂得分寸,“很容易把一个孩子真的是伤到了,我真的是后怕。我觉得成熟的演员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既要逼真,又不能伤到这个对手,或者是伤到自己。”
但他不愿意再纠结下去,“那个时候你的阅历,你的认知,你的水准也就那个样,我没丢掉一个真实度就可以了。”
段奕宏回忆,自己拍这部戏时常常感到孤独和无助。他在泰国待了四个半月,没有助手,没有经纪团队,除了一个翻译是中国人,其余工作人员都是泰国人。“每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种孤单只能让你专注于这个(演戏),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能想到我不是代表老段一个人,我代表的是中国演员,特奇怪。”
《细伟》是段奕宏毕业后拍摄的第二部电影,他还记得导演来中国选演员时,让每个演员试戏,他有些接受不了。当时段奕宏已经在话剧舞台上做出一点成绩,有一定名气,对方提出的试戏要求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受到某种侵犯。
“试戏?试什么戏?我都没被试过!”他心想:“你愿意用我就用我,你不愿意用我,我也不寄希望于这里。”
可与此同时,内心另一个声音又在劝服自己:“老段,其实你啥也不是,你只是在较劲,是自尊心在作祟,你就来一段,不要在乎他们在审视你,在挑选你,放松,你此时此刻就是一个演员,做演员该做的事,用你的能力做给他们看。”
最终,段奕宏还是说服了自己去试戏,且前前后后用了好几种表演方式,超出对方的预期。试完戏后,他很开心,“我其实是攻克了自己心里的一个障碍,忘掉了之前所谓的一种虚荣心,因为那个时候在话剧舞台上,我有点成绩,也被别人夸赞,能打破这种东西,说服自己,我很开心,至于你用不用我都已经无所谓了。”
结果没过几天,对方的邀请函就来了。
鲁豫后来回忆这段采访,说她相信“天分”这件事。
“如果努力就有用的话,我们要天分干嘛?当然你必须得努力,因为你努不努力,我们观众是看得到的。努力是会让人感动的,但是努力打动不了人。你只有是一个有天分的努力的演员,你才能够感动并打动我,他(段奕宏)是这样的人。”
不是我难搞,是创作本身难搞
正如鲁豫所说,段奕宏这些年的确一直在努力。
常常为了一个角色疯狂增肥减肥,改头换面,体验生活。因为只有做到和角色的人物形象气质极致接近,他才会有安全感。
当年为了排演毕业大戏《马》,他去安定医院(北京一家精神病院)一待就是好几天。
拍摄《烈日灼心》时,他去厦门派出所又体验了15天。
在新片《引爆者》中,为了演好矿山炮工,他亲自下矿,深入地下近乎1000米,找矿工聊天。
“因为我不去接触他们,我感受不到他们在想什么,我不跟他们去聊的话,我不知道他们对生命的这种状态是什么样的一种心理,只是单纯为了钱?只是单纯为了生计吗?他们不会考虑明天有可能就上不了井了吗?井底下到底有多恐惧?这些是我不能想当然的。”
坐猴车下矿时,有近20米完全不见人,如果真的出事也不可能出去,想到这些他会本能地产生恐惧,会在那一刻质问自己,“老段你在干吗?至于吗?为什么总是选择这种苦巴巴的戏呢?”
可下一部戏来了,他还是会继续“苦巴巴”地演下去。
“有时候这种感受的东西它比较细腻,我经历了一些可能比较常规的、正常的应该去经历的恐惧,然后怎么克服,就能更好地理清或者是了解这些人的一种心理状态。我其实更看重的是一个共性的气质,演员都说个性很重要,我觉得这种特殊的职业,共性的气质是最重要的。”
“比如说我演警察,演矿工,演毒枭,还是想找到他们共性的东西,我喜欢去创造一个人物的气质,这个气质对我来说很吸引。”
《细伟》中黄利辉的悲愤,《恋爱的犀牛》中马路的偏执,《白鹿原》中黑娃的叛逆,《士兵突击》中袁朗的狡黠,《我的团长我的团》中龙文章的妖孽,《烈日灼心》中伊谷春的凌厉……创作时期的段奕宏就如同《百年孤独》中那个走进陌生村庄的吉卜赛人,在他的表演王国里安营扎寨,击鼓鸣笛,向每一位观众展示着他的发明。
曾经有人说过,在看过段奕宏这么多部电影以后,“竟然感觉不像是同一个人演的。”
大概因为太热爱表演,段奕宏常常跟自己较劲,跟导演较劲,跟同组的演员较劲,在演艺圈是出了名的难搞。
他从来不惧所谓的导演权威,任何导演都敢怼。
当年拍《刑警本色》时,刚毕业没多久的段奕宏就跟导演张建栋叫板,不断提出自己的想法。结果两个星期之后,张建栋见到他就问:“段,今天的想法有没有?有几种?”
“接触完之后他们就很喜欢,就知道这个孩子不用鞭策,就信任你,知道你有很多方式。”
前两年拍摄《记忆大师》,为了喝不喝一瓶水他都要纠结半天,连拍20多条,导致陈正道连连感慨“再也不要跟段老师合作了,他对于角色的建立结构太复杂,对导演压力好大。”
但事后陈正道又忍不住想要再给段奕宏写个角色,“虽然知道现场一定又会很痛苦。”
电影里和段奕宏演对手戏的黄渤,称段奕宏在现场比自己还要轴:“是一个对戏特别较真、认真的人,就他心里边儿必须走通走顺。”
黄渤自称在讨论表演时争不过段奕宏,“他太倔,没事,他倔我就宠着他呗!有坚持的演员一定是好演员,我也会有这种想法,把想法想好了之后会产生很大的能量,这些想法就需要坚持和保护。”
拍摄《烈日灼心》时,有一场戏是伊谷春陪伴辛小丰去取小金鱼,开车路上伊谷春与辛小丰闲聊提到了当年的水库灭门惨案,结果发现辛小丰眼神闪烁,开车慌乱,进一步加深了他对辛小丰的怀疑。接下来两人的对话,看上去是漫不经心地交谈,实则是一场精彩的心理战。
这场戏是全剧第一个小高潮,也承载了电影开片以来最大的信息量。如何将两人之间如猫鼠游戏一般的对话状态精准地呈现给观众,是导演曹保平以及二人的扮演者邓超和段奕宏一直在思考的事。
事后段奕宏回忆,当时拍这场戏,他、邓超、曹保平,一人一个想法,谁也不肯妥协,就各种可能的演绎一直讨论到凌晨三点。后来这段表演,直接被用来做成电影预告片。
在创作面前,段奕宏认为“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我们”一起把这场戏完成好。这段表演为什么要这样处理,你得给他一个解释,就像黄渤说的,得让他心里边儿走通走顺。
“我不能浮皮潦草地来完成你这个东西,我要在你提出要求基础之上完成得更加精准。我特别喜欢导演给我提要求,因为我绝对相信我的局限性,我绝对要打破我的惯性。”
他总说演员的惯性是最要不得,最害人的,走不远都是因为这种惯性,因为身边一帮人不敢说真话,不敢提要求。
“为什么?你的名声太高了,你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太绝对地认为自己的艺术造诣了不得了。”
拍摄《非凡任务》时,他想要来点不一样的东西,想要打破固有的创作模式,包括观众对于犯罪题材电影一些固有的想象:警察应该是什么样,毒枭应该是什么样。
那些熟练的表演套路不是段奕宏想要的,“你找任何一个演员来能够完成啊,而我想的不仅仅是完成,还要提供一个你们没见过的毒枭。”
可这并非是他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段奕宏心里明白,一个成熟工业体系的制作模式和节奏也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打破的。只是一旦进入到创作状态,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每次因为交流上的这种直怼,心里都很难受,我觉得伤着别人了,也一直寻求一个沟通方式,但有些时候这反而会造成时间上的消耗。本来两句话能说清楚,你绕了一圈用10句话来说,也挺浪费(时间)的。”
他觉得你们骂我也好,指责我也好,但有一件事必须要说清楚:“不是我难搞,是创作本身难搞。我们想得太有限了,还是太有限了。”
闯文化部:我这样的成绩为什么不能留在北京
在鲁豫心里,有一个人特别适合段奕宏去演。
就是曾经说着“天下人都是王八蛋”,最终纵身跳进大海的那个男人——在他死后半个多世纪里,都无人再能超越的“话剧皇帝”石挥。
段奕宏身上有着和石挥相似的地方:他们都一样善于刻画人物性格,既注重内心体验,又精于外在表现;他们的演技都让人喜欢,身上所流露出的艺术气也同样令人着迷。
当年红极上海滩的大明星周璇,就曾痴迷于石挥的魅力。两人相恋时,石挥曾将自己的一张照片送给周璇,并在上面写道:“一个失去了生命的人,他遇见了你。”
两人分手以后,周璇仍对石挥念念不忘。病重时期还曾跑到疗养院对面的电影院去看石挥参演的电影,回来后她在日记中写道:“好久没有看见石挥了,他的演技永远使人喜欢。”
而段奕宏这些年也凭借精湛演技和个人魅力积攒了大批迷妹迷弟。当年他在学校有个绰号就叫“万人迷”,所有学生都想看他排的戏。
同样,段奕宏性格里也有着和石挥一样孤傲悲愤的色彩。
当年,他是中戏那批毕业生中成绩最好的。大三时,就有消息透露,说实验话剧院想要段奕宏。结果1998年,文化部精简,所有文艺团体都在缩编。临近毕业时,老师告诉段奕宏进实验话剧院没有希望了,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叫他赶紧去自谋生路。
“这个结果对我打击特别大,没着落了。”
段奕宏不服。
那段时间,他的毕业大戏《马》正在演出。白天休息时,他就骑着自行车跑到东三环,拿着学生证和四年的成绩单闯进文化部,坚持要见部长。
“其实我就想问,我这样的成绩为什么不能留在北京?”
每次去文化部,他都要耗上大半天时间,在当时引起了不小轰动。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有那么大的一个……勇气,我觉得我一下子变成熟了。可能就是为了维护自己吧,尽自己最后的力量,太想留在北京了。具体留在北京的好处是啥,我也不知道。”
白天去文化部等部长,晚上回到学校接着化妆演出,就这样一天天坚持着。有一次演出完,一个导演系的老师冲上舞台,指着段奕宏问在场所有人:“这样的学生,中戏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为什么不能!”
那时候经常有人跟他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样的鸡汤话。
“你还别说,我还挺受用的。”段奕宏一边克制情绪,一边说服自己:“老段,别着急,留下来还是不留下来,你先用今天的话剧告诉别人你的水准。”
终于,在1998年5月16日这天,段奕宏等来了那个挖金人。
那天他正在路上骑车,腰上的BB机响了,是学校发来的,叫他去一趟学生处。看到这条消息,段奕宏第一个反应是以为学校叫他去赔款。毕竟这四年来来回回借了好多演出服装道具,难免会有丢落的,如果不赔付,服装道具部就不会给盖章,不盖章他就拿不到毕业证。想到这儿,段奕宏只好悻悻地回了学校。
推开学生处的门,段奕宏站在门口,发现一屋子老师都转过头看他,一个个满面笑容。学生处处长朱兵朝他走过来,用力拍了拍他,递给他一沓文件。段奕宏苦着一张脸,心想我这是要交多少钱罚款?结果打开一看,发现是国家话剧院的录用通知书。
他欣喜若狂。
八年前,他在节目中讲起这段时一度哽咽,“就是没有过这么多人为我高兴,她(朱兵)一下把我搂在怀里,就说你应该感到高兴,这是你想要的,也是我们想要的。”
他一直记着那个日子,那天刚好也是他25岁的生日。
去话剧院报到的时候,许多老师都来看这个姓段的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儿,竟然敢闯文化部,最后还能有这么好的结果。
他们拍着段奕宏的肩膀对他说:“好好发展,我们都很看好你。”
我老段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冒险
段奕宏至今都很感激赵有亮(原国家话剧院院长)能在当年顶住各方压力,为他申请了留京名额,招他进入国家话剧院。
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演戏,不想辜负赵有亮当年的选择。
段奕宏在演艺圈一直有个绰号叫“戏妖”,编剧兰晓龙也曾经称他为“演技派余孽”。
在他心里,演员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做有要求的演员;第二个阶段是做被人期待的演员;第三个阶段是做让人相信的演员。
他希望自己能到达第二个阶段,但鲁豫却认为他其实已经到达了第三个阶段——一个被观众相信认可的高段位演员。
那天他们在影院里一起观看了丹尼尔·戴-刘易斯(Daniel Day-Lewis)主演的《纯真年代》。Lewis人称“千面人”“变色龙”,演什么是什么,主演的十余部电影,几乎部部都是经典。用鲁豫的话说,观众对于他已经到了“迷信”的地步,只要听说是Lewis主演的电影,就会本能地认为是好电影。
在她看来,中国观众对段奕宏的期待也相差无几:大家都认为他演技过硬,所做的一切选择基本就是“正确”。公众喜欢将他与“演得好”“信得过”“质量保证”这些词语定位在一起,认为他的作品必须要好看,要深刻,要制作精良,他不能演烂片,也不能太商业。
“一部戏会不会成为烂片,我左右不了。这个电影会不会是一个好电影,我确定不了。”
“我不押宝。为一部作品付出过,就不会后悔。”
段奕宏不想被架在某一种人设里,他想去尝试,去突破,去冒险。
去年,他与三个年轻导演合作拍电影,三个人都是初次做导演,段奕宏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对生活的挣扎感,以及对理想、对事业无所畏惧的冲撞感,他能感觉到他们的心脏在热烈地跳动,他被吸引了,被打动了。
“我不喜欢创作上的安逸感,我喜欢撕咬和撕扯的感觉,导演技术成熟不成熟,制片部门管理有什么问题,都是我可以做预设的,因为我经历过。你的那种挣扎感和无所畏惧感,是我最需要的。我们都要这样,摒弃一些所谓的经验,少点安全系数,试一下才可能。”
“万一试不好呢?”鲁豫问他。
“创作本身就是具有很大的冒险性,任何一部经典作品留下来,它一定是无论在技术上还是在审美上,都有突破创造的风险,一定是这样。过于顾及大众的审美习惯,接受他们的标准,那不是我啊。我老段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我的一种冒险。”
别人对我冷不怕,可我受不了那种暖
鲁豫认为自己在工作中算是一个泪点很高的人。过去这16年,她几乎没有在节目中哭过。但在这次采访中,她却几度泪目。
一次是段奕宏讲他在拍摄《爱有来生》时,有场戏是面对将死的哥哥,需要跪在哥哥旁边酝酿情绪。扮演哥哥的演员是姚橹。当时现场环境很嘈杂,酝酿情绪需要时间,可敏感如段奕宏,一边酝酿情绪一边又怕耽误大家的时间,结果导致自己始终无法专注。就在这时,姚橹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腿,特别有节奏地说“放松”。
“那种力量好暖啊。”段奕宏沉浸在回忆里。
“别人对我冷不怕,因为我很坚强,可我受不了那种暖。”
事后鲁豫回忆,当段奕宏刚刚说出那个“暖”字时,她就已经有点想哭了。
“我就是这样子的。就是生活中的冷没有问题,但是暖让你承受不了。”
有些人,他们可以在回家路上将这个世界抛过来的冷眼、嘲笑和所有恶意全部丢掉,可他们头上曾被馈赠的抚摸,却是扔也扔不掉的。
鲁豫第二次泪目,是段奕宏讲到他与父母之间的相处。
以前他脾气大,从小被爸爸妈妈宠惯了,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父母唠叨几句他会极度不耐烦,甚至直接回怼,根本不会考虑他们的感受。
后来无意间看到老年痴呆症的诱发因素,其中一点就是不交流造成的,这让他突然感到自责。
“本来我一年跟他们待不了几次,已经很自责了,要是我再把之前沟通的那种习性复制,那我真是没长大。”
现在无论父母说什么,段奕宏都会乖乖听着。
几年前,他父亲生病住院,家里人怕影响他工作就上上下下瞒着。后来父亲病危,需要做一个大手术,姐姐打电话给他:“有一件事情如果不告诉你的话,怕你会恨我一辈子。”然后说了父亲要做手术的事。
“我当时就傻了,按理说从发病到重症做手术应该早就告诉我,他们没有。我在意的是他们没有把我当儿子,而是把我当一个演员,不想干扰我工作,这个(儿子)身份他们已经切分开了,我受不了。”
第二天他就离开剧组回家看父亲。
“去他妈的,什么他妈的拍戏啊!什么是最重要的,我一定拎得清楚。”
还有一次,父母来北京住,段奕宏带他们在小区院里散步。回家途中他想顺便锻炼一下,就跟父母说他先快跑几步,上楼换双球鞋,让他们慢慢跟上来。
“因为他们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认门儿应该没问题嘛。”结果下楼时却不见他们的踪影。段奕宏刚开始因为怕被别人认出,还在小声地喊着“爸?妈?”没人回应后他开始急了,在院子里疯狂地找,脑袋里闪过各种父母有可能会发生的状况,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失控。
“最后你知道那个声音到什么程度?妈!爸!”他提高声调,哑着嗓子模仿当时的情景。
“所有人就看着,觉得这人疯了吧。”
后来终于找到了他们,原来父母只是走错了楼。但这件事一直让段奕宏心有余悸,他不敢想,如果当时父母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会怎么样。
上周三,他带父母去云南度假。临行前做了一个梦,梦到姐姐给他打电话,说爸爸被撞了。“被谁撞了?”梦里他急得不行,整个人都慌了,“怎么就被撞了呢!不是说好了过两天就出来出游,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
梦的情节他记得一清二楚,“说已经到医院了,说这个人受到了物理冲撞,把我爸给带倒了。太具体了,太详细了,我在那儿哭得不行,在梦里哭醒了。”
就在段奕宏讲这些话时,一旁的鲁豫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仍然眼泛泪光。
“可能是因为我的父母也在老去,我会感受到很多生活中的遗憾。他讲跟父母的那种相处,他的痛我能够感受到,或者说我也曾经历过,所以有一些共鸣。”
年少时,段奕宏将所有的热情都献给了表演事业,不知道家对于自己究竟有多重要。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成长原来与那个西北边陲河谷里的家密不可分。
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薰衣草,有吃不完的苹果和干杏,还有他最亲最爱的人。那个家滋养了他的坚强,他的敏感,他的锋利,他的骨气,以及他对生活的热爱。
多年以后他终于意识到那个家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我不想让我的父母只是听到邻居们说,你看你儿子又在银幕上了。那种骄傲代替不了他们的寂寞。我只想拉着他们走在灵隐寺里面,走在大理古城里面,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在拍你,不去想要躲避什么,那些都不重要,我只在乎他们。”
鲁豫第三次被段奕宏打动,是在表演《恋爱的犀牛》的时候。
这部戏曾是国家话剧院舞台上红极一时的作品,也是段奕宏进入国家话剧院后出演的最重要的一部作品。
2003到2004,段奕宏整整演了两年,几乎场场爆满。
他塑造的马路,孤傲,痞气,敏感,卑微,脆弱,将对爱情的偏执和疯狂演到了极致,直至今日都是文青心中不可复制的经典。
其中有一场戏,马路因为爱而不得无奈绑架了明明,向明明疯狂地表白,想让她明白自己究竟有多爱她。
在影院里,段奕宏又重现了这一幕。
事后鲁豫回忆起这段表演,认为段奕宏确实是个好演员。
“就是他往我后面一站,我就感觉到仪式感了,就已经觉得我不是我了,我好像也是个演员了,那个感觉特别奇怪。”
“他念台词的时候,我想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情感,那一刻我流的眼泪,不是说入戏,而是完全在流我自己的眼泪。所以人有的时候,永远是在别人的故事当中,流自己的眼泪。”
鲁豫不知道,这是话剧的魅力,还是段奕宏表演的功力。
我一直在找另一个自己
大学时期的段奕宏,不懂得寻找快乐。
“我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小城市,我的视野,我的认知,都建立得特别有局限性,所以到了一个大的世界里面,更多的是在观察、攀比、比较。”
他在自己与新环境之间建立起一堵墙,眼神里充满戒备,总怕自己受伤。
他不会对别人表达,不会去倾诉自己的委屈和痛苦。
有一次拍戏,道具鞋上有颗钉子露出来了,一直戳着他的脚掌,为了不影响大家拍戏进度,他就一直忍着,忍到这条结束,脱下来一看,满脚全是血。
那时的段奕宏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露出那种“弱”,而是有意识地建立起他所认为的“强大”。
有一天他失恋了,特别难过,周围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老段你能失恋?还一下子就脆弱?”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继续忍着。直到有一次,他在火车上碰到一个陌生人,积压已久的情绪好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跟对方聊了将近两天自己的事。
“哇,好爽啊,好畅快啊,那哥们都傻了。我也不管这正常还是不正常,那一刻我也没觉得丢人,我找到了倾诉的幸福感。”
如今的段奕宏,正在慢慢打碎那堵墙,他比年轻时活得更松驰,并懂得适度袒露自己的脆弱。
他已经能够区分开工作和生活。电影不再是他的唯一,话剧也不是。他把更多时间留给了家人和自己。
“我发现我一直在找的是另一个自己,我学会了跟自己相处,学会了说服自己,安抚自己。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我的情绪还是会发生波动,但现在我高兴的是这种波动趋于平稳的时间缩短了,是靠我自己缩短了。”
前两年,如果在颁奖礼上提名没获奖,他会难受,会失落。这两年,他已经说服了自己:“真正好的表演,那些能欣赏到的观众已经记住了,它们都会留在电影史里面。”
“我只想要若干年之后,大家还会去聊这个戏,会意识到这个警察不一样,这个毒枭不一样,而不是关心你得过什么奖。”
他越来越喜欢身边那些洒脱的朋友,自己也越来越豁得出去。
前段时间他去坐超音飞机,在4000米的高空中跳伞。跳下去那个瞬间,他说自己就攻克了一个恐惧的心理:“去他妈的,已经选择到4000米了,死就死了!”
一个全新的段奕宏正在他的世界里生根发芽。
这让他感到快乐。
鲁豫相信有一种演员的确是人戏不分,不疯魔,不成活。相信他们的存在,只是凤毛麟角,结局也往往比较悲惨。
她其实更欣赏能把生活跟演戏真正分开的演员,比如段奕宏。“这需要能力,也需要你天生具备这样的勇气和智慧。”
“其实观众总觉得演员要活得跟我们不一样,才符合我们的想象。我自己也这是这样。如果你是个好演员,你太接地气了,会打破我的幻想。”
曾经有一个情景令鲁豫记忆深刻。有一次她在路边等人,一个朋克造型的男孩经过她的车前,走进旁边的超市。她觉得这男孩好酷。结果朋克男孩出来时手里拎了一袋馒头,那一瞬间她就崩溃了。
“我会觉得这太不像了,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会换一身衣服去买馒头。”
“我的意思是,你的形象应该要符合你正在做的事。当然,这完全是我一个外人非常无理的要求,我就觉得你(这身打扮)不能去买馒头。同样的,我们对演员也是如此,就觉得你作为一个好的演员,就应该活得更艺术气一点,不能跟我们太像。你可以在伦敦、威尼斯或者瑞士广场喂鸽子,但你最好不要在北京郊区养鸡。”
但到底要过什么样的生活,终归由你自己决定。
鲁豫只是认为段奕宏能把自己的生活保护起来,是一个特别智慧的选择。
毕竟每个人都有去买馒头的那个时刻。
尾声
那天段亦宏和鲁豫聊了将近四个小时,聊到门外已经有观众等着进场看电影。
明显能感觉出两人还未尽兴。还有一些话没聊完,还有一些电影没来得及看。
但鲁豫并不感到沮丧。
“你不可能问了所有想要问的事情,而且又不是一辈子不见面,以后不采访了,没聊到的以后再聊呗,因为人还是会有变化的,总得给以后留点什么吧。”
在这次采访之前,鲁豫其实一直对她与段奕宏的见面表示期待和担忧。期待是因为她一直都很喜欢段奕宏身上的艺术气,担忧是怕再次见到他时,对方并未能达到她的预期,也怕自己同样让他失望。
“有很多人是经不起这样的考验,但他没有打破我的这个幻想,某些程度跟我想象的一样,这让我特别高兴。”
鲁豫想象中的段奕宏是什么样儿?
“有男人的样子,但又是温暖的,温柔的,也不害怕敞开他的脆弱。”
了解更多可关注鲁豫有约公众号
原创文章如需转载请获取授权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