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名家专访 | 汪慧敏：针灸妇科发展道路的酸苦甘辛咸

汪慧敏教授，独创隔药饼灸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其成果已被拍摄成卫生部教材，对于中药、针灸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有独到经验。2016年春天，“纪录中医”大型系列纪录片第一季《千年国医》摄制团队远赴香港对中医妇科专家汪慧敏老师进行采访。

汪慧敏

医学博士，2003年晋升为浙江中医药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主任中医师，

第四批全国老中医专家学术经验继承人

隔药饼灸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创新

我原来在浙江中医药大学工作，浙江中医药大学对科研、临床和教学三方面都很重视，所以我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浙江中医药大学做教授，还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医院做医生。我本科学的是中医，在医院做过三年的临床医生，考研想考的是中医妇科，但是很遗憾中医妇科因为导师的原因没有录取，就给我转去了针灸专业。学习针灸三年毕业以后，被分到浙江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系，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是拿针灸治疗普通的疾病，比如神经内科疾病，比如中风、偏头痛，但是后来我就转成针灸妇科。

我1991年研究生毕业，结婚、生孩子，前几年都是在做普通的针灸，我一直想做跟自己喜欢的疾病有关的治疗工作，我非常喜欢中医妇科。一开始在针灸科我是没有感觉的，因为针灸是以治疗普通内科疾病为主，我一直在寻找针灸与中医妇科的结合方法。1996年的时候我有一个比较大的突破，当时查了很多文献资料，成功申请到一项科研基金，叫做隔药饼灸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

隔药饼灸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是首创的，浙江省当时就给了我一笔科研资金，我们就开始做隔药饼灸。我最困难的时候是1996年，从开展隔药饼灸到最后成功的开设了子宫内膜异位症专科，我所有的针灸妇科的经验或者体会都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随着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病人越来越多，我申报各级课题，把隔药饼灸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临床和研究做的更广更深，先后开展过隔药饼灸对子宫内膜异位症痛经疗效、对复发性子宫内膜异位症、对流产后子宫内膜异位症的预防等临床研究；也做过针药结合治疗重度子宫内膜异位症，中药敷贴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等临床研究，从临床疗效、机理探讨、预防各个角度研究隔药饼灸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

上面两本是人民卫生出版社海外发行英文版的汪慧敏“子宫内膜异位症的针灸治疗”和“痛经的针灸治疗”

那时候国策只允许一对夫妇生一个孩子，所以很多女性流产以后或者刮宫，或者放环，子宫内膜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就叫子宫内膜异位，异位就是在另外的位置的意思。子宫内膜异位症那时候在国内特别多，它其实是社会大环境带来的疾病，现在二孩政策放开了就会好一些。它最主要的临床表现第一是剧烈的痛经，第二月经不调，第三就是盆腔包块，其中卵巢巧克力囊肿，国内叫巧克力囊肿，香港叫朱古力囊肿，以及不孕。

西医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主要方法之一就是让患者不来月经，所以怀孕是最好的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方法，因为怀孕就不来月经了，不来月经子宫内膜就不分泌了，原来的巧克力囊肿就会萎缩，异位的别的地方也不出血了。如果怀孕了，月经不来分娩后又喂奶六、七个月，原来的包块就会萎缩掉，病就可能会治好，子宫内膜异位症是很适合针灸治疗的疾病。它的第一个症状就是剧烈的痛经，而针灸可以止痛；第二个是血瘀导致的月经不调、盆腔包块还有不孕，所以我设计了一个中药的药饼，放在一些生殖内分泌、免疫相关的穴位上，特别是盆腔周围，比如关元穴、中极穴、气海穴、子宫穴、八髎穴，通过艾灸温通气血，解决痛经问题，并通过针灸调节免疫和内分泌的功能，解决患者其他的一些症状和问题，如果患者的巧克力囊肿很大，我们还会加中药，缩小患者巧克力囊肿。

在香港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体会

香港人有三个坏习惯，第一个坏习惯就是贪凉。香港所有地方空调温度都非常低，而且香港人都是打着赤脚，穿裙子也很少穿连裤袜，长期穿得少，保暖不够，血液循环肯定有问题。第二个饮冷，香港跟国内比，不太注意饮食的生冷，在香港的很多人到茶餐厅或者哪里就喝一杯冰水，香港人爱吃蔬菜沙拉，中医讲这个也是生冷的东西，生冷的东西会损伤脾胃，脾胃是后天之本。第三个坏习惯就是晚睡，卵巢在晚上十一点分泌激素，但是在香港通常要一点钟睡觉，香港的整个生活节奏是往后推的，晚睡就会导致卵巢分泌的激素不够，再加上工作压力大，工作辛苦这些原因都会对女性的怀孕造成影响，还有来自家庭的压力、社会的压力，各方面的原因都会造成不孕。

我到香港以后更专注于针灸治疗不孕不育症，针药并用。香港的病人跟国内的病人不同，子宫内膜异位症病人不多，香港这边的西医是主流医学，大多数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病人都在吃止痛药，所以和国内不同。国内治疗痛经，病人一般希望能够针灸治疗、中药治疗，不愿意吃止痛药；这里很多人吃止痛药，把症状掩盖了。还有一个原因这里的微创手术比较发达，患者巧克力囊肿大到一定程度就去做手术。我刚来的时候有一个台湾的28岁的病人，从20岁开始生巧克力囊肿，到了28岁的时候已经做了五次微创手术，每两年她的巧克力囊肿就长到了五公分，然后微创，然后两年又复发又微创。

来到香港后，接触到辅助生育技术尤其是体外受精-胚胎移植（IVF或通俗叫试管婴儿）需要中医特别是针灸辅助治疗的病例。体外受精-胚胎移植不成功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患者存在一些基础疾病如子宫内膜异位症、多囊卵巢综合征、慢性盆腔炎、盆腔积液，另外卵巢低反应、子宫内膜容受性差都需要中医治疗和调理；在这些疾病中患有子宫内膜异位症病人IVF成功率特别低，这些都是我以前做的最多的，所以我很快进入这个领域的治疗。在IVF试管婴儿超促排卵阶段，针灸如何促进卵泡的发育，针灸对卵泡的数目和质素的影响；两侧卵泡发育不同步针刺以后如何促使两侧发育同步；在取卵前一天如何针刺可以减轻取卵时疼痛，加快取卵部位修复；植入胚胎针刺安神和促进血循环穴位可以防止子宫收缩、痉挛，并起到安胎养胎作用，在IVF过程系统针刺可以预防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的发生等等都积累一些经验。现在针灸辅助IVF病人占我香港诊所门诊总病人的40%，试管婴儿系统配合针灸治疗这个项目在国内基本还未起步。

影响怀孕的因素

导致不孕的因素，第一个肯定是肾虚。肾主生殖，不论是子宫内膜异位症引起的不孕，还是子宫肌瘤引起的不孕，都和肾虚有关系。子宫肌瘤是一种实症，不是每一个妇女都得子宫肌瘤，得子宫肌瘤有肾虚的内在机理。第二跟肝有关系，女子以肝为先天，女性的很多情绪问题都会影响到生育。我有一位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不孕患者，差不多看了一年多都没有怀孕，因为她是天主教徒，天主教不接受做IVF，她有一位朋友也是天主教徒，这位朋友22岁结婚，42岁才生出孩子。她听了这件事情以后想着别人从24岁到42岁这么漫长的岁月都能怀孕，自己也应该有希望，于是心情就放松了，当月就怀孕了，所以紧张是女性不孕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家庭关系对育龄期的妇女也有很大影响。在香港有一些来自大家族的病人，家族对女性的要求非常高，不仅要求会生孩子，还要求生男孩，这就给女性造成了非常大的压力。在国内到了年龄就一定得结婚，结了婚就一定得生孩子，不生孩子就会有很多的问题，可能真的会离婚或者怎么样。但是我在香港待了七年了，也看到很多不孕的妇女，因为不孕离婚的我一个都没有碰到过。她们生孩子有时候是自己非常喜欢孩子，有时候是为了家庭，各种各样的原因。

我的针灸妇科之路

当初我做针灸妇科的时候，我们浙江各方面都比较灵活，我们大学那时候就需要你不但会教书，也要会科研和看病，这个压力就转给我们每个需要往上升的老师身上。那时候我做子宫内膜异位症，我感觉如果我没有一个方向，那么我是不可能做过别人。因为一些年纪大的医生看中风，我也在看中风，我的资历相对较浅，怎么可能有比较明显的优势。第二个，针灸在妇科这一块是一个空白，每一个针灸医生多多少少会用针灸去治疗妇科病，比如说痛经，转胎，但是作为专科来做就没有。

于是我真正的开始往这方面去钻研，还有原因是针灸在妇科方面效果很好，所以后来很多病人来找我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因为确实有疗效，我曾经在《中国针灸》上发表过文章，论坛上我也提出来关于建设针灸妇科专科的这个设想，因为没有针灸妇科这样的科，针灸有治疗中风、偏瘫、偏头痛的，但是唯独没有妇科。我个人觉得针灸治疗妇科病疗效比较好，病人也比较多，所以我后来就不做别的病种，光做针灸妇科了。

针灸治病机理从西医来讲，有内分泌、免疫的因素，从中医来讲主要是通过经络调节脏腑功能来达到治疗作用。针扎在穴位上，穴位通过经络跟脏腑相关，通过调节脏腑的功能或者气血来达到治疗作用。比如对胃痛的治疗，足三里穴通过经络跟胃相连，能够调节胃的气血，缓急止痛。中医最核心的内容是辨证施治，人们认为中医中药需要辨证施治，针灸就不需要辨证施治。古代是很重视针灸的，但是我国上个世纪70年代到2000年的近代对针灸其实不够重视，而且针灸的操作或者针灸的学习，大家都觉得就是选穴位，很少像中药那样认真的辨脏腑、辨经络。针灸要做到像中医中药一样辨证施治选穴，效果就会好很多。

针灸妇科开始于创新

我在国内的时候，主要用药饼灸来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最困难的时候是治疗第一批子宫内膜异位症病人的时候，刚开始没有病人，就托同学介绍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病人，结果他们跑过来一看那么年轻就走掉了。第二个问题就是药饼，传统的药饼熏起来是很烟的，很多药饼一起用，整个诊室就烟雾缭绕，不要说病人吃不消，医生也吃不消。第三就是传统的药饼热的时间很短，可能只有几分钟就没有了。最后没有办法了，我就到浙江省中医院一个西医妇科主任那里，她诊断为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病人，就让我用药饼灸去治疗。当时我做的第一个成功的病人，就是一个八年不孕的腺肌症病人，她那时候大概也43岁了，做了一个半月以后，她痛经消失了，三个月以后就怀孕了

我在省中医院完成了第一批病人以后，就回到浙江中医药大学原来的门诊部，这一批十几个病人治疗好后，他们就带了新病人来，差不多半年以后，我这个科室治疗的规范基本形成了。我们会针对性的治疗一些中药治疗效果不太好的疾病，比如慢性盆腔炎，慢性盆腔痛，这些都是传统的口服中药治疗效果相对不显著的妇科病。还有一个药饼我们自己也改造，我们用95%的酒精浇到艾的上面，把艾绒烧了以后烟就没有了，所以当我们把药饼放到病人身上的时候是没有烟的，诊室也基本是无烟的，因为用酒精烧掉了。这个方法也是古代文献里没有记载的，我们的药饼42度可以维持20分钟左右。技术层面成功了以后，后面的工作就比较顺利了。

随着子宫内膜异位症病人的不断增长，一些传统中药治疗相对棘手的病种都聚集到我这里尝试针灸治疗，主要有多囊卵巢综合征，慢性盆腔炎，盆腔瘀血综合征等；在2004年在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开出了“针灸子宫内膜异位症专病门诊”，到2008年已经累计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病人五百多例，把治疗方法命名为“内异灸”申请了专利。之后作为国家支撑项目“痛经的针灸治疗”的项目负责人之一，研究针灸治疗痛经的规范方案，2008年人民卫生出版社约稿撰写《痛经的针灸治疗》，在海外发行，书中重点介绍针灸治疗原发性痛经和子宫内膜异位症引起继发性痛经的方法。

对生命和疾病的认识

我们产生疾病是一种体质的迁移，当代中医归纳人类有九种体质，第一种是平和质，比如说很多人是平和质，平和质的人基本上是没有毛病的，但是由于饮食的原因、生活的原因或者一些各种各方面的原因，就变成体质偏移了。比如每天吃火锅，吃很多辣椒，经常做桑拿，可能就会变成一种湿热的体质，这种湿热体质就是导致湿热疾病产生的原因。

中医治疗，无论是针灸还是中药，就是要把患者的体质变成一种平衡的体质。阴阳失调的有很多，但是我简单的归结于我们一直在调理他各方面的情况。中医讲究平衡，就是阴阳平衡。阴阳失调是什么失调呢，其实到底来讲还是体质发生了阴阳的失调，中医讲平和质，气血都是平和的，现在变成痰湿质，肝郁的体质，变成血瘀的体质。所以我们治疗的过程中，中医中药针灸在做的都是纠偏，把它纠到中间平衡这个层面上来。

从我自己的感受来说，我觉得生命是一个过程。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是我12岁的时候，我知道死亡是什么含义，死亡以后这个人就没有了，我觉得很恐惧，我当时就觉得再穷也没问题，做个乞丐也没问题，让我活着就好。现在觉得生命只是一个过程而已，因此每一个阶段都要好好享受它。

疾病从产生来说是机能出现了问题，但是人的一生很多东西都不可能控制，所以生病也是不能避免的，因为生病跟体质、遗传、生活环境、意外事故等等有关系，所以我认为疾病也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我们也希望医学越来越发达，能够解决现在的疑难疾病，因为人总是应该健康的，快乐的活着，这也是每个人的向往所在。所以我觉得疾病即来之则安之，对我们医生来说就是努力能够帮病人解除痛苦。

对针灸妇科的憧憬，希望造福更多人

香港跟内地不一样，在内地中西医的地位差不多，但是在香港西医非常强势，尽管如此，回归以后香港中医的发展速度还算比较快，并且得到市民非常好的认可，大概有25%的人，也就是说每四个患者就有一个是看中医的，相比国内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而且香港看中医跟国内看中医也不同，国内很多人觉得西药快他就去吃西药，后来觉得西药没有效果了就去看中医，很多是这样的情况。但是在香港很多人来看中医，真的是因为他们认为西药的副作用很大，而中医是一种自然的疗法，特别是针灸，所以他们都非常接受。尽管目前香港的西医还是比较抵触中医，我觉得一点都不是困扰，因为我们中医只要真正让他们看到疗效，他们还是会认可的。

我当初来香港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把针灸妇科带到香港来。香港是没有针灸妇科的，以前国内也没有，让针灸妇科走进香港，这个我是很有自信的。我过来以后确实是比较顺利的，没有经历太大的艰难，我觉得只是到了一个新的环境，我只是需要通过我的技术让大家认识我，但是过程中我还是非常努力去开创、去拼搏的，我希望我以后在香港继续做中医和针灸妇科，特别是在不孕症方面、试管婴儿方面，我们能够针灸、中药并用，特别是针灸，用来造福于更多的不孕的患者。针灸在试管婴儿方面的应用，在国内还是刚刚起步的阶段，反倒是国际上用得更加广泛。我们希望我们传统的中医针灸，能够与现代最新的技术结合起来，造福于妇女，造福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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