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世纪末北京贫苦满人家庭的作家老舍,因清朝日落西山惨景的切肤之痛,促使他镂骨铭心地进行民族反思,终成为继鲁迅之后,在创作中最执著地探索民族精神,且最富独创性、系统性的文学巨擘。
在老舍浩瀚的文学创作中,他用含有民族要素的眼睛,以国人灵魂的多彩画卷,给中华民族悬起一面镜子,提供一部形象的民族精神画卷。
01 审视民族精神病态
老舍自幼丧父,家境贫寒,深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身居帝都,学校苦读,受到满汉融合,雅俗交汇的生命的教育。
“五四”运动,受到新文化洗礼,特别是鲁迅的惠泽,又使他获得了民族自省的新的心灵、新的眼睛。英伦之行,西方强国环境与华夏弱国子民地位特别是旗人沦落衰微惨境的落差,更使他深感:
“武力缺乏,永远不是使国际地位失落的原因,国民失了人格,国便慢慢失了国格。”
正是这种远离故土,张目以观世界的强烈民族自省意识,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因而他一开始拿起笔,就通过与西方民族精神的比较,对原属民族的精神病态,即民族劣根性进行审视。
20年代老舍在英国创作的长篇小说《赵子曰》、《二马》等,皆在中西民族比较、新旧文化递嬗的背景上,暴露民族劣根性,说明国人何以难于独立参与和介入世界的生存竞争。
前者取材于北京一群带有八旗纨绔子弟风习的大学生灰色生活。糊涂混世的赵子曰,虽处于风云变幻的时代,新文化的中心,却是老大民族中“不大爱睁眼的”中的一个。
老舍饶有深意地取《百家姓》的首姓,再和《论语》第一章开头二字,合成其姓名,旨在说明其非一时一地之人,而是现代国人年轻人物精神病态的象征。
《二马》话剧剧照
后者则以西方大都会作为“老民族里的老分子”的活动舞台。熟透的老北京人马则仁携子赴英伦继承哥哥古玩店,由于因循守旧,重官轻商,只会套人情、讲虚礼,“事情全在‘面子’底下蹲着呢”,与高度发达的现代市场经济社会格格不入,终沦为生存竞争中的劣败者。
这样就在艺术的聚光灯下,通过中西民族精神的对比,凸显出“中国人现在是给全世界的人作笑话用”,并喊出时代的最强音:
“中国人!你们该睁开眼看一看了,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
应该说,老舍怀着家仇族恨初登文坛,即以世界眼光,在中西民族精神比较的宏阔背景上,集中审视华夏民族精神病态。
这比起先驱者鲁迅所开启的借闭塞乡土一隅,深入洞察国民劣根性来,可谓是另辟蹊径,别有异彩。
02 全方位多层次进行民族劣根性探源
30年代,老舍回到国内,看到日夜思念的故土,依然一片黑暗。又相继发生“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在蒋政府“绝对不抵抗”政策下,大片国土沦丧。民族危机愈益深重,使老舍忧心如焚,他说:
“军事与外交种种的失败,使一个有些感情而没有多大见解的人,像我,容易由愤恨而失望。”
这种浓重的忧国情怀,更增添了他改造民族精神的紧迫感。
1932年创作的长篇小说《猫城记》,描写“我”乘飞机登上火星,进入象征近现代中国的猫城。以猫人暴露出被吴敬梓到鲁迅这一系列作家所鞭挞过的‘国民性’上所有的那些弱点。老舍说:
“猫人的糟糕是无可否认的,我之揭露他们的坏处,原是出于爱他们也是无可否认的”。
显然,他是以此向国人敲响警钟,说明若不改造民族劣根性,面临的将不仅是被世界耻笑的羞辱,而且是亡国灭种的惨剧。
正由于老舍把民族劣根性与民族危机相联,把改造民族精神与救亡图存结合,故而在《猫城记》发表不久,就进行自我反省,认为从前对华夏民族精神病态的审视,虽然提出了问题,但搜出病根,他说:
“我所思虑的,就是普通一般人所思虑的,本用不着我说,因为大家都知道。眼前的坏现象是我最关切的;为什么有这种恶劣现象呢?我回答不出”,这样就“不知道该下什么药”,只能规劝,“而规劝总是妇人之仁的。”
于是他开始着力于全方位、多层次地进行民族劣根性探源,以对症下药铲除病根。
写于1933年的小说《离婚》,他撷取自己最熟悉的北京小市民的灰色生活,通过近乎无事的物事,从文化学角度,探讨传统风习如何使一个民族昏迷沉醉,失去反抗能力。
老北京人张大哥在“除了风,没有硬东西”,“太像牛乳”、“有点发酸”的帝都氛围中,被模塑成“每根毫毛都是合着社会的意思长”的“最安分的笑脸鬼”,遇到危险就等着闭目受死。
大学生老李,虽接受“五四”新文化洗礼,但处于历史夹缝之间,也只能充当“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充其量只是个会思想的废物。
老李周围的同事,更是“生命入了圈”,成为“贼鬼溜滑的皮驴”。这群人的婚姻纠葛,皆以在百无聊赖中维持现状、息事宁人而告终,因为他们跟敷衍苟且的文化基因离不了婚。
老舍透过这些灰色小市民的悲喜剧,深刻揭示出造成国人灵魂平庸、卑琐的根源,是近代压抑性文化吞噬着民族的生命活力。
随后写的《牛天赐传》,则通过一个儿童的成长史,从教育学角度揭示国人如何经过“出生期”、“学前期”、“学校期”、“社会期”被模塑成虚伪顺从的“出窝老”。
小说主人公本为弃婴,被商人牛老者夫妇收养后,在捆手束脚的旧式家庭教育,和死记硬背的畸形学校教育中,失去儿童的天真活泼,又受到趋炎附势世风熏染,终扭曲为敷衍怯懦的精神病态。
作者正是以这样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小英雄怎样养成的传记”,告诫世人改造民族精神必须从儿童教育抓起。
1936年老舍辞去教职,精心创作了长篇《骆驼祥子》,从社会学角度透视造成民族劣根性的“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
在这部他称为“重头戏”的作品中,以惊人的社会眼光与心理深度,“把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
小说里的北京人力车夫祥子,要强争胜,喜洁好义,本是个“仿佛在地狱里都能做个好鬼的”人。
但是在黑暗的社会里,风里雨里地拉车,茶里饭里地自苦,无论怎样奋斗都无法摆脱失败的鬼影。
他的悲剧,使人们看到“坏嘎嘎是好人削成的”,国人“乏”的精神病态,乃是“社会病胎的产儿”。
由此可见,在30年代,老舍怀着浓重的忧患意识,进行病态民族精神探源,既着眼于现实,又联系着历史,全方位、多层次地挖掘搜寻民族劣根性病根之所在。
03 在战火中提出民族精神转化构想
抗日战争爆发后,老舍被推举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总负责人。他组织并亲率慰劳团,行程二万余里,深入战斗前线,慰问爱国将士。
目睹抗战“使弱女变成健男儿,使书生变成战士,使肉体与钢铁相抗”,他深感“我们不大识字的军民,敢与敌人的机械化部队硬碰,而且是碰了四年有余,碰得暴敌手足失措”,说明华夏民族蕴藏着深厚伟大的力量,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出现了新契机。
因此,老舍在40年代着重表现华夏子孙在国破家亡的生死关头,走向觉醒反抗的过程。
《四世同堂》话剧剧照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长篇《四世同堂》。小说中的普通百姓是“替一部文化史作正面的证据”,反映国人在被侵略者逼到绝境时,也会改变愚弱巽顺的精神病态,愤怒勇敢地站立起来。
诸如祁老人、祁天佑、钱默吟皆属“老”民族中的“老”分子。他们“自幼长在北平,耳习目染的和旗籍人学了许多规矩礼数”,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只求“消消停停的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可是沦陷后,终被亲人血泪、民族大义所唤醒。
祁老人这位恋家护院、“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的旧商人,因儿子受辱自杀,重孙女活活饿死,终于“硬碰硬的对付日本人”。
祁天佑为信奉“和气生财”、“守规矩,爱体面”的布铺掌柜,遭受侵略者人身凌辱后,为洗耻沉河自尽。钱默吟原本深居简出,只会“浇花、看书、画画和吟诗”,被日本士兵害得家破人亡后,愤然赴敌变成“敢流血”的勇士。
身为长房长孙的瑞宣,负着家族的重任,违心做“亡国奴”为家尽孝。但受文天祥、史可法胡阿毛与八百壮士等古今民族英雄感召,他终于从沉重的思虑中站起来投身抗战。
《四世同堂》话剧剧照
老舍以千姿百态的人物形象,揭示出“在古老的土地上,礼义廉耻也是咱们的庄稼,精神的庄稼”,国人心中印着两三千年传下的道德,遇到事要辨别个是非”,“而且到时候,他们敢去拼命”,因而华夏民族蕴藏着不可摇撼之伟力。
他全面动态透视民族命脉,按照生活的真实既写出国人的心理痼疾,亦写出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他们或快或慢地由软变硬的过程。
尤为可贵的是,在抗日救亡八方风雨中,老舍以世界眼光、人类意识,提出实现民族精神现代性转化的构想。如1941年创作的戏剧《大地龙蛇》,前半部反映带有满族特质的书香世家在抗战中的蜕变。
旧文人赵庠琛,“幼读孔孟之书,壮存济世之志,游宦二十年,老而隐退”,每以诗酒自娱。即使在日寇狂轰滥炸下,仍沉醉于赏古画、奉古训。
后因同宗亲族饱受侵略者践踏蹂躏,儿女又讲述了“为和平而反抗,因反抗而得到和平”的道理。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信仰,使他拍案而起,为洗雪国耻家仇,决心要“一门忠烈”。
他不仅把儿女、子侄送往前线,而且亲自出山,誓为抗战“破出这副老骨头去!”后半部则畅想中国“龙”联合“印度、安南、缅甸、泰国、南洋群岛”等东方民族包括日本民众,共同战胜法西斯“毒蛇”。
20年后,赵氏后人今天穿日本装,明天换印度装,后天也许再换安南装……他们主张:
“能欣赏别人的东西与办法,才能减少成见;没有了成见,才能共享太平”。
作者是以此表达了海纳百川,博采众长,转化民族精神的理想。
以上说明,在40年代,老舍对中华民族命脉进行深入透视,并以开放的眼光,博大的胸怀,描摹出实现民族精神转化的蓝图。
04 探求民族精神建设的实践途径与规律
新中国成立后,老舍从美国返回满目疮痍的故土,看到各族人民享有了平等权利。他担任国家和文化界多种领导职务,并成为主管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正如他所言:
“在这以前,我好像是一个蜗牛,缘着一段短短的墙壁爬来爬去,遇见一些青苔,留下些可有可无的蜗篆等等。现在,只要我肯去,我便可以接触高山大川,数不尽的男男女女,与革命的大潮大浪。”
民族地位的提升,政治视野的拓展,使他以前所未有的狂喜,毅然改变“回国后要实行‘三不主义’,就是一不谈政治,二不开会,三不演讲”的初衷,力图通过新中国民众特别是满族民众的变化,探求民族精神建设的实践途径与规律。
诸如话剧《龙须沟》、《女店员》都着力勾画新国民新风貌。前者展示北京龙须沟大杂院百姓特别是旗人的精神巨变。
《龙须沟》话剧剧照
贫苦劳动妇女王大妈、丁四嫂,本来“胆子小,思想旧”,只图“好死不如赖活着”,就会乞求“老天爷可怜”。
最引人注目的“旗人子弟”程疯子,“连个苍蝇都不肯得罪”,纯属“受气包”。但是解放后人民政府作主,他们彻底翻身,焕发出新的光彩。
王大妈、丁四嫂走出家门,积极参与“街面儿上的事”,逢人便讲“五福临门”;程疯子更是“抬起头来,挺直腰杆”,“仿佛作了军机大臣”,重登舞台,喜唱新曲。后者反映北京小胡同家庭妇女的精神蜕变。
剧中家庭妇女原来都存在封建“病态”:
有的恪守三从四德,每天绕着锅台转,伺候丈夫、婆婆;有的信奉男尊女卑,“里里外外受气”,“没看过好脸子”;有的遵从等级观念,重官轻商,看不起服务行业……
但是新中国“把千百年来的老习惯打破”,实行“男女平等”、“妇女解放”政策。她们终于走出被“养”的阴影,进入“公共劳动”空间,“一个不剩都变新”。
在这些作品里,普通民众特别是沦落旗人呈现的新风貌,生动说明政府力量是改造民族精神的有效途径。话剧《茶馆》,则力图鸟瞰华夏民族发展的历史规律。它以北京老裕泰大茶馆变迁,展示旧时代民族精神病变。
《茶馆》话剧剧照
剧中正面贯穿人物,生命主体性遭扼杀,都变成“死相”:
王利发精明圆滑,追时尚搞“改良”,却“越改越凉,冰凉”;秦二爷血气方刚,投身实业救国,工厂却被拆沦为“穷光蛋”;旗人常四爷善良正直,“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负谁”,却蹲监狱遭迫害。
剧中反面继续人物,精神病态恶性膨胀,皆“活得有滋有味”。这样通过正、反面人物的命运对照,昭示出正是旧时代扼杀了民族精神活力。
他未完成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正红旗下》,则以清末旗人灵魂的萎缩反映满族走向衰微的历史。
诸如“我”家这样的下层旗人,受八旗制桎梏,不能学手艺谋生计,“脖子上仿佛有根绳子,越勒越紧”。大姐婆家这样的中层旗人,有世袭饷银“铁杆庄稼”,耽于声色犬马,“玩得细致,考究,入迷”。
定大爷这样的上层贵族,养尊处优,“自幼就拿金银与玛瑙翡翠作玩具”挥霍享乐。
这样透过不同阶层“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沉浮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反映这个原来驰骋沙场、所向无敌的民族从“心儿里”溃烂。
历史的尘垢,使其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麻木不仁的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意吃喝拉撒中的小节目上去”,致使勇敢进取活力泯灭,不仅失去竞争能力,而且失去自守,甚至生存本领。
老舍站在历史的高度,鸟瞰民族流变,揭示出民族精神与社稷兴衰互动关系。可惜这部深刻总结历史的厚重之作,刚刚开头就被迫停笔。不久,文化大劫难降临,老舍毕生追求的理想彻底轰毁,他终于以自己的生命融入民族精神理想。
老舍是有着强烈民族自省意识的伟大作家。他在文学创作中,对民族精神进行痛苦求索。
他笔下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诚如其所言:“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着些什么,我不能完全忽略了他们的个性,可是我更注意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性”,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质和丰腴的文化意蕴。
我们从中可以全方位、多层次地透视国人血肉灵魂,既看到民族劣根性,又看到民族蕴含的力量,还可以看到民族转化的契机,以及建设民族精神的途径与规律。
老舍的文学世界,是一部生动的民族精神画卷,是留给中华民族最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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