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张若虚献给人间的一颗如月华般纯洁的宝石

正热播的历史纪录片《中国》，让我们超越世俗，化瞬间为永恒，与古人来了一场穿越千年的深度对谈。那一帧帧的“写意”镜头，毫不费力地呈现出中国“高山巍峨，群星闪烁”的历史厚重感。

厚重的历史形成的美感积淀，具有惊人的宽容度，是可以产生于不同时代不同审美情趣人们内心的一种深沉的自我意识，它存在于几乎每个中国传统文人的心理之中。这种美感积淀，促使古今往来无数诗人去仰望星空，探索生命本质。

郦波教授曾说：

“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再难找出像《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触及宇宙、生命本质的诗来。”

张若虚那多情的笔触，有力的笔锋，扫荡了宫体诗散布于诗坛的昏沉毒雾。他犹如在诗国里打开了一个皓月当空无纤尘的洁净世界，把人间真挚、纯洁、美好的别情、恋情、友情和乡情，乃至于爱国之情，爱人生之情，一一浓缩、净化、升华。他用了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触及明月与人生背后的宇宙，触及永恒。

张若虚好像要把这些精神世界中最富有、最美好的“矿产”挖掘出来，一再提炼，最后凝聚成为晶莹透亮的、如月华般纯洁的结晶体，双手捧献给人间。

01 纯洁真挚的情感

诗人一动笔就打破了宫体诗的狭小圈子，注视到游子思妇的离别相思之情。这种感情，就其广度说，在封建社会里是大量存在的现实；就其深度讲，达到黯然销魂的地步，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就其本质看，它不含有宫廷生活所污染的种种杂质，同时，经过岁月流水的长久洗涤，也去掉了社会生活里的种种污染。

为了抒发这样美好的纯真感情，张若虚恰到好处地选取了春、江、花、月、夜五种特定的形象来描写。

一般来说，春光烂漫，江水悠悠、花开花落，月鱼溶溶，容易激荡起游子思妇的情绪，因此，诗人也借这个旧乐府题目，创造出一个纯洁、柔美、和谐的艺术境界，宛如用音韵悦耳的江南丝竹，为游子思妇弹奏出的一曲望月思人的情歌。

诗的前半部分，明写春江花月夜，暗写人物的情思。诗人以月出东海、流照九州、月升中天、光彻广宇为轨迹，一步步引入游子思妇的愁怨。

诗人精心描绘了洁净、鲜明的形象，在皓月朗照的春江、大海、芳甸、花林、白沙、白云、青枫等等。这些景物与月色共同组成了纯美、柔和、静谧的诗境，借以抒发纯真绵柔的思念之情，情景和谐统一。

诗的后半部分，明写人物的情思，暗写春江花月夜，以斜月西沉为线索，逐层深入地展示出人间纯真的万般离愁。

纯真的感情常常是深挚的。从深挚的情怀中，又可检验出纯真的程度。张若虚十分注意从深挚的角度写感情的纯真。比如写楼头思妇的相思情，写得缠绵深重。

张若虚在诗的构思中，既不借助于人物的情态（愁和泪等），也不借助于人物的语言，而是借助于月光推移来表露，以多姿多态多情的月来写楼头思妇之离愁。诗中将“愁”字展示出了四个感情层次，以写思念之深。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寂寞的春夜，思妇孤单，而空中孤月极富同情心，它多会体贴人意，徘徊于楼头，照亮思妇的妆镜台，情意绵绵，不肯离去。此写爱月。

思妇懒于梳妆，妆镜台久未使用，春夜睹物伤情。这时，思妇想把明月避开，那也无可奈何：“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写怨月。

月不能躲，愁不能断，那就干脆请明月行个方便，帮着向远方亲人遥传相思之情吧：“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此写托月。

托月传情，本属异想，但由于楼头思妇别怨太深，情痴神驰，竟巴望明月能够办到：“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此写赞月。

由爱月——怨月——托月——赞月的感情脉络，只有在外游子最能体会，因此，诗人写思妇又从游子的想象中写出。“应照离人妆镜台”里一个“应”字就透露出信息来。这种想象的抒情笔法，使诗染上了游子思妇的双重感情色彩，加重了感情的分量，读来格外深切。

诗人抒发了明月楼思妇之情以后，还觉深度不足，接着就再进一步抒发扁舟游子之情。而游子情则是在明月西斜的情景下，借思妇的想象抒发的，这又是深一层的笔墨。

这时的明月渐趋暗淡，愁苦之情，也就愈益深重：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花落暗示春将尽，月斜表明夜已深，而扁舟游子仍漂泊在外，实在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宵月色。

经过曲曲折折、含蓄深沉的渲染抒发，游子思妇间纯真的相思情，已经到了淋漓尽致的绝妙刻画，诗的主旋律自然也就升到最高点：

“斜月沉沉藏海雾，褐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结句一个“情”字，照应中间一个“愁”字，总括全篇诗意。这一“情”字，将那不绝如缕的游子思妇的相思之情，明月之情，诗人之情，交织一起，洒落在江树上，也洒落在读者的心上。

这一“情”字，该是全诗的灵魂。

初唐以前，中国的抒情诗，像诗经、楚辞、汉魏古诗、南北朝民歌，之所以具有历久不衰的艺术生命力，就因为有健康、纯真的感情。

比如南朝民歌《西洲曲》，就是曲折多致地描写了一位女主人公细腻、纯洁的相思感情，具有缠绵婉转的艺术魅力。

张若虚用的正是《西洲》格调，继承了古代抒情诗的优良传统，让新鲜、纯洁、高尚的诗情，重新回到诗坛中来。同时，也为唐以后的抒情诗树立了榜样。

受张若虚这一情调影响的诗人词客甚多，包括盛唐的巨星李杜在内。如李白的《静夜思》，杜甫的《月夜》等等月夜思乡，月夜怀人的名作，不也和《春江花月夜》一脉相通吗？

02 高远寥廓的意境

诗情纯真深挚固然重要，而与此紧密相联系的还需要意远，即是境界要开阔、高远。

齐梁、初唐那些宫体诗，境界极为狭窄，专以在昏淫的迷乱中作践文字。它们是衰老的、贫血的宫廷生活的产物。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如奇迹般地出现于大唐诗坛，诗的面貌从此顿然改观，一座抒情诗的丰碑，巍然矗立于初盛唐之际的时空里。

就诗的艺术境界的宏观来看，《春江花月夜》描绘的空间是无限广阔：

潮水汹涌的春江，一望无际的大海，多姿多情的明月，洁净无尘的万里长空，碣石潇湘的广远河山……

而描绘的时间也是无限遥远：

从回溯古代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到展望未来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再从描写的人世看，从一家一地的游子思妇，到普天之下的游子思妇：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甚至诗中还把人们的思绪引向古往今来的整个人类和寥廓宇宙。诗人站在这潮水猛涨的春江之滨，面对茫茫大海和寥廓宇宙，深思浮想。在这么一个寂静、美妙，一如神仙世界一般的春江花月夜中，真叫人心胸坦荡，豁然开朗，思绪万千。由这高远开阔的境界，自然而然地启迪读者思考人生，探索宇宙。

这个问题，自古以来一代代诗人，都苦苦思索过，差不多都有共同的感受。比张若虚早几百年的曹植，在他的《送应氏》之三中就写道：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

稍后阮籍也在他的《咏怀》之三十二中写道：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在他们那里，悲哀、感叹的成分居多。而到张若虚的笔下，感叹有之，而悲哀似乎看不大出来了。他极力赞美江月长在，江月长明，江月景美，赞美江月的光华美化了自然，美化了人生，为人间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诗情画意。

但江月亦有愁恨：孤独寂寞缺知己。长年累月，千秋万载地自升自落，连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也没有。“皎皎空中孤月轮”，一个“孤”字透露出来。

诗人正好以万古长存的江月，引出人生离别的愁恨，从人生哲理、自然发展规律的高度，在历史长河中纵横连横，把游子思妇的离愁别恨扩展至全社会、全人类就进一步深化了诗的主题，加重诗的分量。

诗人为了把诗作写得更深沉，感情的浓度更大，还尽量把诗的境界扩展到微观世界，扩展到诗中主人公的灵魂深处。诗中极为巧妙地运用想象的笔法，细致入微地描写了游子恩妇的月下相思、梦里相思、梦绕魂牵、淋漓尽致。于此，自然增强了诗的艺术感染力，激起千千万万读者心弦的共鸣。

张若虚的这首诗，写得如此高远深沉，哲理意味如此浓烈，以至我们上可追溯到它的源头——屈原的《天问》，下可探看到他的洪流——李白的《把酒问月》，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等。这些大家，可说是气有灵犀一点通。

03 清丽淡远的景色

《春江花月夜》这首诗，可说是古今共谈。宋代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收《春江花月夜》七篇，以隋炀帝两篇为首：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湖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辉。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继后是诸葛颖一篇：

“花帆度柳浦，结揽隐梅洲。月色含江树，花影覆船楼。”

这三首诗，全部以春江花月夜五字布景，像隋炀帝“暮江”一首，诸葛颖“花帆”一首，也自成境界，自有特色。但整个看来，境界没有拓开，有零碎、单调之感，尚未构成有主体形象的、和谐天然的艺术画面，脂粉气浓，没有多少情味，板滞枯涩，写得不美。读了之后，正文反不如题目给人的印象深刻。

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虽同是春江花月夜五字设景，但写得格外清丽动人。明代钟惺说这首诗：

“将春江花月夜五字炼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

张若虚借用旧题，内容切合题目，题目提挈全诗。诗人就题生发，凭借春江花月夜，赞叹秀雅丽色，探索人生哲理和宇宙奥秘，颂扬人间纯真深挚的感情，以致使历代读者“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

这一旧题，只有到了张若虚的手里，才焕发出奇光异彩，获得了不朽的艺术生命。但张若虚借题发挥，他不是一般地描写“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春，“大江东去”的江，万紫千红的花与沧海汉篦的夜，而是描绘一个静谧、淡远、清丽的春江花月夜与情融为一体的艺术境界。

春江花月夜五种不同的描写对象，在诗人笔下，都不是单一概念，单一形象，单一画面，而是一个完整的统一的和谐的艺术品。

不过诗人不是一下将偌大的画面推到读者面前，而是以新月初升——皎月当空——斜月西沉——落月摇情为线索，把明月照耀下的江水、大海、沙滩、天空、原野、枫林、花林、白云、扁舟、高楼、镜台、砧石、鸿雁、鱼龙，以及思妇游子，组成一幅充满人生哲理与生活情趣的春江花月夜图。在这幅画图之上，基本色调是淡雅、清丽，显示出春江月夜的阴柔之美。

开头，新月初升，诗人就徐徐拉开一个极富江南特色的春江夜景：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这是以“春江”为起点描绘的月出的远景画面。接着再以“春江”为中心，描绘出一幅春江月夜的近景画面：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毓，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开篇一个“春”字，这就形象地展示给读者：

江流委婉曲折地环绕着长满花草的原野，那层层花林，朵朵繁卉，都在明媚的月光之下，像雪珠凝聚而成，亮晶晶的，如汉白玉雕琢的一般。

诗人以“霰”写“花”，实则写“月”。一个“霰”字，既有月光的皎洁美，又有月光的清凉味。而“花似霰”，明明告诉我们的是花，就又使我们仿佛闻到花林之中溢出来的醉人的芳香味。

这地面春夜的江景、花景已足够美足够迷人的了，但诗人还嫌单调了点。接着，他又把笔伸开去，描绘出一幅空间立体美的画面。先写立足芳甸仰望：“空里流霜不觉飞”。

由花林似霰，进而联想到月色如霜，虽是如霜，却觉得它像水一样是流动的，而不觉得它像霜那样飞舞。

然后再低头一看，却是“汀上白沙看不见。”这一句写得更为奇崛。奇就奇在用“看不见”写“看得见”， 白沙被像霜一样洁白的月光笼罩着，似乎只见月光不见白沙了。“不觉飞”又与“看不见”相对应，白沙似月色，月色更似白沙。至此，“春江花月夜”一一见出：

江中，江岸，近处，远方，实写，联想，总起来，全是在扣“何处春江无月明”。

诗人展开一幅幅春江花月夜的美景，不是为美而写美，不是为了自我陶醉、自我消遣，而是为了写人生、写人的高尚纯洁的感情。

开头月出美景还只是明写景，暗写人。诗的后面就明写人，暗写景了。尤其是最后一个情景交融的美的画面，更可以让人充分体味出情景交融的美景的美味儿：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斜月慢慢西沉，藏到海雾之中去了，暗沉沉的一片。海中夜雾，遮断了明月的光华，把游子思妇的唯一伴侣也给藏起来了，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没了。

夜漫漫，路漫漫，无可奈何，最后只有自我安慰：遍及九州的游子，不知在这美好的月夜，能有几人乘月归家？只见落月余辉似乎多情，带着人间缭乱激荡的离情，洒满了江边花树林上，让游子思妇以待来年花开之日再赏春光。

诗的结尾，依然紧扣题目，和开头月出的壮美画面相对照。月出的画面愈来愈明亮，那是一种明丽的美；而收尾月落的画面愈来愈朦胧，则是一种朦胧的美。两种美景，全都统一在春江花月夜的五种美的对象之中。

其中“月”是主体形象，它是情景交融之物。它的光华映照整幅画面，映照整个诗篇，给全诗笼罩上一层空明、清丽而迷幻的色调。它在全诗画面美的构图之中，犹如一条生命的纽带，贯通前后，触处生春。

张若虚在这首诗中，为了切合特定的主题和题材，在画面构图设计之中，恰到好处地运用了淡雅的水墨画笔法，没有浓墨重彩，没有使用任何鲜艳的颜色，而是全用水墨勾勒点染而成。

这种用淡笔写浓情的艺术笔法，收到了含蓄隽永的独特艺术效果，更能准确地体现出春江花月夜的清丽、美妙的意境。

千年过去，我们依然在“春江潮水连海平”的吟诵中，跨越时空，超越世俗，化瞬间为永恒，与张若虚一道共同沉醉于那迷人的诗情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