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7日是一个让大部分人彻夜难眠的日子,但有意思的是,大家睡不着的理由却大相径庭。其中一部分人会因为一项技术的成功而彻夜狂欢,另一部分人会因为一个行业的前途而借酒浇愁。其中还有一个年仅19岁却站在世界巅峰的小伙子,因为一场毫无抵抗之力的比赛失败而伤心落泪,令人唏嘘。这个小伙子,名字叫柯洁,是一名已经站在世界巅峰、甚至有不少人认为可以媲美当年吴清源大师的天才围棋国手。自柯洁出道以来,横扫世界棋坛,鲜有对手,囊括无数冠军——这样强大的天才,却倒在一个代号AlphaGo的人工智能系统手下,并且以0比3毫无还手之力的结果宣告结束。
世界最强围棋选手败给了电脑,这样的新闻虽然引发世界范围的热烈讨论,但很快就平息了——人们早就已经习惯这样的结果,毕竟这只不过是历史的重演而已。1997年的春天,当国际象棋的12连冠卡斯帕罗夫经过一周的拉锯战后最终宣布向对手代号“深蓝”的电脑认输时,那时全世界才第一次认识到人工智能的可怕之处。在混乱的新闻发布会中,卡斯帕罗夫向全世界承认自己在最后一局对战时已经丧失了信息:“我是一个人,当我看到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时,我就会害怕。”而20年后的柯洁,在比赛结束后也说出了类似的话:“我只能猜到它一半的棋,另一半猜不到。原来不知道,我居然跟它有这么大的差距。”
为什么在人类所擅长的博弈项目中,会输给只有电子元件组成的计算机?难道人工智能在发展中,已经拥有了媲美甚至超越人类的智慧吗?
回顾心理学发展史,在第一期我们谈到冯特统合并建立科学心理学的两样基本条件:生理学的研究技术和机械论的哲学观点。生理学技术为心理学提供了实验操作的基础,而机械论的哲学观点则为心理学的研究方向提供了明灯。只有当人们将心灵视作钟表一样精密的机器时,冯特才会考虑拆解它,铁钦纳才会考虑研究它的结构,机能主义者才会考虑仪器各部分的功能,行为主义者才会考虑机器的传动规则。
然而,随着计算机技术的发展,一个新的模型代替了机械论,成为了心理学新的指导方向。自从米勒使用“信息加工”作为认知心理学的模型时,心理学家们就不再将心灵当作精密复杂的机器,而是具备运算功能的电脑。随便翻开一本现代的心理学教材,我们能看到感觉与编码共存,思维与运算为伍,大脑与模块等同,甚至连记忆都被视作信息的存储和提取。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心理学,与之前相比几乎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科。可是,当我们将人的心灵比作计算机的同时,计算机是否能被比作是人类的心灵呢?我们能否就这样断定,计算机所搭建的人工智能,与人类心智就毫无差别呢?
1950年,计算机史上大名鼎鼎的天才艾伦·图灵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提出了闻名遐迩的“图灵测试”。人类被试需要在屏幕上接收分别来自人类和计算机的信息,而被试的任务是在两个匿名发给他信息的名字中找出哪个是计算机。如果被试无法区分,甚至找错了,则表明该计算机已经具备了人类智慧的水平。
通过图灵测试的人工智能通常会被视作拥有人类智慧的计算机程序,这时候人们往往会对这样的人工智能又爱又怕,以致于衍生出一大批机器人毁灭世界的科幻作品。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图灵测试感到满意,哲学家约翰·瑟尔就提出了著名的思想实验“中文屋”来反驳图灵测试的有效性。
假如你是一个不懂中文的人,坐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屋子中,你会从墙的缝隙中接收到一张写着中文的卡片——当然,对你来说,这张卡片应该画满了奇怪的符号。你手边还有一本书,里面写满了成对的中文,其中一边是你接收的语句,另一边是对应应该回答的语句。你的任务是将卡片上写的汉字符号在书中进行匹配,当你找到对应条目的时候,你需要将与之对应需要回答的语句符号抄到卡片背面并交出去。
在整个过程中,你看不懂卡片上的文字,你也看不懂书上的文字,你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机械的找到相同的符号然后将对应栏目的符号抄下来然后送出去。但是房间外给你写卡片的某个中国人会认为你精通中文,虽然你并没有展现任何中文的思维,只不过是在服从书上的命令。
这个故事看似没什么意义,可如果把房间内的你换成一个人工智能的计算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如果你稍微懂一点编程有关的知识,你就会发现接收中文并抄写对应中文的工作与计算机程序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们不能将屋内的你视作懂中文的人,那么同理,哪怕这些程序已经在以智慧著称的棋类比赛中完胜了人类,我们也不能将计算机编写的人工智能视作拥有人类智慧。
既然计算机程序与人类心智相去甚远,那我们使用它作为研究认知的模型真的合适吗?进入21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心理学家们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各种新的研究也在试图为认知过程提供更好的模型。人们不再简单的将“认知”视为从接受信息到做出反应的大脑信息加工过程,而是考虑到更多的其它因素。
早在20世纪50年代,在认知心理学出现之前,语言学家本杰明·沃尔夫就提出过一个相当叛逆的观点:“语言塑造我们的思维方式,并决定我们的思维内容。”这种语言决定论在语言学领域中似乎只是众多理论的偏隅一角,但当心理学家们引入这个观点的时候,这对于风头正盛的行为主义者们无异于彻头彻尾的异端邪说:就算我们不研究思维吧,可语言再怎么说也肯定是思维的结果啊,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而随着认知心理学的发展,当心理学家们逐渐开始接受将认知如同计算机的观点时,沃尔夫的语言决定论也开始渐渐有了市场。毕竟人和计算机不一样:计算机输入的信息固定,输出的信息也就固定;但不同的人看到相同的事物,得到的观点可能是截然不同的!这怎么解释啊?
所以,在90年代以迈克尔·道森为首的一些认知心理学家非常不满意计算机这种简单粗暴的认知模型——很明显,大脑的实际工作比这个复杂得多好吗?他们沿着语言决定论的角度,提出了一个更为复杂的认知模型,认为由语言生成的概念在认知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每个人有不同的语言和生活背景,因此也有着不同的概念结构。当感觉信息输入到大脑时,会受到不同的概念影响而对信息产生不同的加工,从而产生不同的认知结果。这个模型也解释了为什么不同的人看相同的事物会有不同的观点。道森等人将这种模式称为认知的“联结主义”,发起对米勒的认知心理学发起冲击。
虽然像福多和派利夏恩这样标准的传统认知科学家对联结主义发起强烈的批判,但联结主义比传统计算机式的认知模型的确更加适用于解释日常现象,这让认知心理学家迅速分为保皇派和革命派两个阵营,概念的表征和在认知加工中的作用逐渐成为心理学家们争论的焦点。同时,或许是革命派引用语言学领域的理论尝到了甜头,大量跨学科的研究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认知心理学的研究范围当中,但凡和认知与思维相关的学科——哲学、人类学、社会性、语言学、计算机科学、神经科学、生物科学等纷纷成为加入到心理学的研究当中,使心理学百花齐放,让认知心理学演变成涉及众多学科的综合体:认知科学。别忘了,这时候距离认知心理学的兴起也就二十多年左右,甚至此时行为主义尚未完全消融呢。
1991年,一本叫做《具身心智》的书出版,宣告了认知科学新思潮的到来。这本书就是典型的彻头彻尾的的认知科学产物,三名作者——瓦雷拉、汤普森和罗施分别是生物学家、哲学家和心理学家,虽分属不同领域但都加入到认知科学的研究当中。三人拒绝将认知视作计算机表征的传统观点,结合联结主义和众多心理学历史上与认知有关的理论,提出了“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观点,认为认知依赖于个人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则又来自具有感知运动的身体,这些感知运动能力会将经验综合在一个更加广泛的生物、心理和文化环境中,强调认知本身与身体的感觉运动密不可分,不能单纯的将认知与信息加工的来源和作用结果割裂。
《具身心智》为具身认知的发展开了一个好头,大量学者就认知的实质和身体如何影响认知提出了花样繁多的理论假设。艾斯特·西伦开创性的将动力系统理论应用到认知现象当中。在一篇论文中,她写道:“说认知是具身的,这意味着它产生自身体与世界的交互作用。从这一观点出发,认知依赖于各种各样的体验,这些体验源于具有特定知觉和运动能力的身体,其中知觉和运动能力是不可分离的,并且它们一起形成了推理、记忆、情绪、语言以及心智生命所有其他方面被编制在其中的一个母体。”西伦将具身认知结合运动与知觉,使之涉及更加广泛。哲学家安迪·克拉克为具身认知提出了许多有意义的属性,而这些属性则为未来具身认知的研究提供了方向。莱考夫和约翰逊两位语言学家则将“概念隐喻”的观点引入心理学研究,为具身认知提供了相当多的假设来源。
时至今日,传统的计算机认知模型与具身认知假说在心理学领域中相互倾轧,分庭抗礼。以感知觉、注意、记忆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心理学领域相对更加倾向于传统认知模型,以决策、语言、思维、个人发展、人格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心理学领域则相对更倾向于具身认知假说。两种观点都只能解释相对有限的心理现象,很难说哪种取向更有优势。即使已经有相当多的证据指出计算机认知模型的缺陷,但具身认知的多项研究也存在无法重复、可信度差等致命的缺陷。哪怕是融合了已经高速发展的神经学、生理学、基因学等生理机制的研究,认知机制对心理学家而言依然扑朔迷离。
迄今为止,科学心理学的发展已经有一百四十年的历史。和任何一门新兴的自然学科不同,心理学自诞生起就被打上深深的哲学烙印。没有哪个学科像心理学一样,始终处于纷争和批判当中,几乎没有什么经得起考验的公理,即使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后还缺乏坚实的理论基础以及可靠的研究工具。虽然世界上很多大学里都有成系统的心理学专业教育和成建制的心理学研究中心,但毫不客气的说,目前的心理学家们所做的工作还是处在靠猜想的摸索阶段。面对这门学科的终极目标:“怎样判断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心理学家们依然无能为力。
即使心理学已经推广到了多种领域,但无论是发展心理学、社会心理学、教育心理学、管理心理学还是工业心理学,一旦脱离了认知机制的假说模型,那么剩下的就只剩下现象规律的堆砌。问题在于,现有的认知机制理论又处在争论当中,每个月都有很多新的认知模型被提出,又有很多旧的认知模型被推翻。计算机假说和具身假说两种取向在各个领域斗法,出尽八宝各显神通也只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但真正的问题却在于,我们所提出的心理学理论框架,并不比冯特时代的心理学家们高明到哪里。现代的认知模型争论,与构造主义对抗机能主义、行为主义对抗精神分析并没有实质上的不同。
但是,即使如此,心理学家们也没有放弃对心理现象和机制的探索,依然孜孜不倦的将精力放在可能几年内就会被完全推翻的研究当中。无论现有的心理学基础是否仍然岌岌可危,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从机能主义时代开始,即使我们只能用一定的假说来描述心理现象,我们也能用这些尚不成熟的假说用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依托于尚不成熟的理论和研究方法,心理学家们超越了社会科学的极限,让经济学、管理学、社会性、人类学、语言学等涉及人类行为的学科在描述、解释、预测、控制中更加精确,更加稳定。心理学将在纷乱复杂的发展中,继续探索自身的理论基石和研究方法,披荆斩棘,搏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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