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寺
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
暖风熏细草,凉月照晴沙。
客久翻疑梦,朋来不忆家。
琴书犹未整,独坐送残霞。
在李贽晚年的《独坐》里,其内心的孤独,和挥之不去的乡愁,与后来宁死不归故里的矛盾让家乡人难以理解。
但注定在矛盾中度过一生的李贽,选择弃官讲学。他宣扬男女平等、重商倡利,抨击假道学、贪污腐败、思想禁锢等,就像《皇帝的新装》中那个男孩,在明朝末年轰出一声声“惊雷”。
400年后,李贽在家乡榕桥仰望苍穹的塑像,正如明末礼部尚书李廷机《祭李卓吾文》所书,犹“孑然置一身于太虚中,不染一尘,不碍一物,清净无欲,先生有焉”。
位于南安柳城街道祥堂村的李贽塑像。
无书不读
南方深秋的清晨,恰到好处的凉意,让此次寻访的心情更为愉悦。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未遇一人,耳边唯余清风吹拂山林的“沙沙”声。
初见白云寺,内心惊诧。眼前的白云寺占地颇广,用金碧辉煌、气势恢宏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幸遇指点,此处为新建的白云寺,百米远处才是白云旧寺,李贽读书室就在那里。人未至,鼻间萦绕着浓郁的桂花香。白云旧寺不大,一间小小的正殿外加两间厢房。左侧厢房有方石碑,上刻“李贽读书室”字样。
白云寺。
很难想象,这间小小的读书室,是李贽“异端”思想的起点。李贽出身于一个比较贫寒的塾师家庭,父亲李白斋是泉州有名的私塾老师。李贽7岁随父亲读书、歌诗、习礼文,《四书》《五经》自是必读科目。李贽读书方法灵活、范围广,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名少年读书不人云亦云,会思考,常有自己的见解。
12岁时,李贽在这间读书室完成了他的处女作《老农老圃论》,他将《论语·子路》中所记樊迟问稼和《论语·微子》中所记子路遇荷蓧老人的两件事综合一起,赞扬了关心农事的樊迟,讽刺了不懂农事、轻视农业劳动的孔子。
位于南安柳城街道白云寺的“李贽读书处”。
李贽少时聪慧好学,榕桥当地至今仍流传着他“对句拜师”的故事,这在南安市李贽学术研究会前会长王国钧编著的《李贽》一书中有记载。
相传,有一次,李贽到榕桥胭脂巷二叔李章田家,听说当地私塾的吴先生,是当年梁山好汉“智多星”吴用的后代,学问十分渊博。李贽便请叔叔家佣人带路,想上门拜师。
不巧吴先生下田干活去了,于是,佣人便带着李贽到田间找吴先生。他们行经娘子桥时,迎面走来一人,佣人对李贽道:“吴先生来了。”李贽忙迎上前行礼,道:“吴先生,小生前来拜师求学。”吴先生见李贽挺懂礼貌,心中便有几分高兴,信口答道:“过娘子桥,为娘子端一饭。”李贽没多久便答道:“来胭脂巷,卖胭脂度三餐。”
白云寺旁的大树,李贽12岁那年就在这棵树下苦读。
吴先生见李贽不到十岁,却能很快回答自己所出的对联,且对仗工巧,对其喜爱又多了几分,于是要求他一同回馆。一路上两人谈得很投机,当得知李贽的父亲也是私塾先生时,吴先生不解地问:“你怎么不随令尊读书呢?”
李贽:“小生此次到叔父家,准备多住几个月,因不想就此荒废学业,所以前来拜师求教。”吴先生见李贽好学,沉吟片刻,再次出题:“出鲤邑,金鲤跃龙门。”李贽随口对道:“来杉都,巨杉撑屋盖。”原来榕桥古称“卅都”,谐音“杉都”,杉多好盖屋。同时,吴先生用“金鲤跃龙门”来试他的才学和志向,李贽就以“巨杉撑屋盖”道出自己的鸿鹄大志。此时,吴先生仍未马上答应李贽的拜师请求。
鲤城区万寿路李贽故居,牌匾为赵朴初所题。
两人交谈间,已是到了书馆,吴先生再出一对:“口十心思贤才。”李贽听罢连忙跪拜在地:“言身心谢恩师。”吴先生笑哈哈扶起李贽,正式收他为学生。
李贽聪敏好学,又热爱读书,其学生汪本钶在《续藏书》序中写道:“先生一生无书不读。”可见一斑。
奇文一卷
“元宵十五,阮共君亲相见……”一曲南音《元宵十五》,闽南人代代传唱。何止南音,梨园戏、高甲戏、潮州剧演绎着泉州才子陈伯卿(陈三)和潮州才女黄碧琚(五娘)的爱情故事,数百年如是。然而现今很少有人知道,戏本《荔枝计》就是出自李贽之手。
李贽读书处。
早时,闽南有民谣:“东畔出有许孟姜,西畔出有苏大娘,北畔出有英台共三伯,南畔出有陈三和五娘。”“陈三五娘”最初是民间传说,在泉州、潮州闽南方言地区广泛流传。明永乐年间以小说本《荔镜记》问世,清代收入《奇逢集传记》。与中国四大民间传说白蛇传、天仙配、孟姜女、梁祝等神话爱情悲剧不同,为追求美好爱情,陈三以一介书生,隐瞒身份,甘心为奴三年,黄五娘敢于与封建礼教决裂,与心爱的人私奔,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另一种形式表达与命运抗争的精神,寄托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李贽返乡奔丧期间,就是根据这个闽南民间传说创作提倡男女婚姻自由为题材的戏本《荔枝计》,后改为《荔镜记》,新中国成立后改名为《陈三五娘》。艺术的表现形式让这个民间传说有了世代相传的生命力。厦门学者李禧《梦梅花馆诗钞》记载了当时李贽编写此书情况:“卓吾归,燃巨烛撰稿。堂上书胥二,堂下工匠十。每脱一稿,即誊清发刻、印刷,书成天未晓。”由此也可见李贽才思之敏捷。
明末著名戏曲声律家沈宠绥著《度曲须知》,尊李贽为“词学先贤”,名列于周德清、关汉卿、汤显祖、徐渭等人之间,足见李贽在戏曲界的地位。诗人苏大山诗曰:“奇文一卷卓吾血,别写闲情寄岭南。顾曲何人能细说,沿江负鼓说陈三。”
至死不归
万历三十年(1602年),李贽被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在通州逮捕,并焚毁他的著作。狱中听说朝廷要押解他回福建原籍,他感慨地说:“我年七十有六,死以归为?”三月十五日,李贽以剃发为名,夺下理发师的剃刀割自己的喉咙。
狱卒问:和尚,痛吗?
李贽用手指在他手上写:不痛。
又问:为何自割?
李贽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李贽气息奄奄拖了两天才断气,享年76岁。死后,马经纶尊其遗嘱把他收葬于北京通州城北。
为何李贽至死没有回乡?
李章田(李贽二叔)的墓志上,有关于李贽是南安人士的记载。
李贽与故乡的情感是复杂的。他爱故乡吗?答案无疑是爱的。流离迁徙时,老友之子从福建来,他非常欣喜,问这问那,有诗为证:“白首澄湖上,逢君问故乡。何期故人子,相见说高堂。”而耿定力提学福建时来函索书,李贽在回信中说起家乡人重情义、敬师长,过年时会送一些荔枝、桂圆和白糖等物,希望能各寄给他几斤,“使我复尝故乡物,不亦美欤”。
现实却是,在祖父过世后,李贽返乡安葬先祖三代,守完三年孝,离开故乡之后再未回来。此后更是数次固执地拒绝返回故乡:辞官赋闲之际不回,妻子苦劝哀求之下不回,在异乡受辱遭逐、颠沛播迁时不回,被捕入狱、递解原籍之前宁可自杀也不回。不光活着不回,还做出周密安排,死了也要葬在外地,甚至叮嘱不要告知家乡的亲人。
这是何故?
李贽在《豫约·感慨平生》说过:“弃官回家,即属本府本县公祖父母管矣。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一毫不谨,失其欢心,则祸患立至。”原来,按照明朝的惯例,退休的官员被称为“乡官”,也就是意味着他仍然具有官员的身份,要受地方官的节制。地方官可以邀请他协助处理有关的事务,也可以邀请他参与重要的典礼。这种权利和义务,别人或许会引以为荣,而在李贽则是精神上的压力。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李贽是真穷。李贽一生当了二十几年的小官,明朝的官员俸禄是有名的微薄,指着那点工资是很难生活的,所以才产生了形形色色的谋私手段。而李贽不肯“随大流”,最后竟然落到经常需要靠人救济才能活下去的地步,他甚至连家人都养不起,其子女多夭折,只一个女儿长大成人。
然而在当时的背景下,李贽作为家族中最有前途的人,天然地肩负着提携族中后人的责任。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李贽父丧,回家守制时,正值倭寇大肆侵犯,米价腾贵,家族30多人“几无以自活”。为了击退倭寇的猖狂进攻,李贽率家人参加泉州城保卫战。同时,李贽还负起了为30多人的大家庭寻找饮食的义务。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李贽丧服期满,但倭患未息,李贽“欲以免难”,尽携眷属,直接奔到南京。与李贽同时期的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的作者,就提到过他(李贽)在南京为避难的亲族所包围,要求解决吃饭问题。李贽一时又得不到任职,只好找些塾师之类的活路,那份窘迫困顿自可推想。
李贽想要读书、访友、论道,可是他要的自由,与世俗的烦扰是相悖的。大约因此,尽管内心思念故乡,但李贽至死也没有回乡。
“每破天荒惊世俗,常违世道发天真。”400多年后,有人这样评价李贽。
人物:李贽
李贽(1527-1602年),泉州人,祖籍南安榕桥。李贽初姓林,名载贽,后改姓李,名贽,字宏甫,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等。嘉靖三十一年举人,不应会试。历共城教谕、国子监博士,万历中为姚安知府。旋弃官。晚年削发为僧,最后被诬下狱,自刎死于狱中。享年76岁。
遗迹:李贽读书室
李贽读书室位于南安柳城街道榕桥和露江交界处的大雾山白云寺,为一间45平方米的厢房。进入其中,第一眼便看到一座在书桌前认真阅读的李贽雕像,桌上陈设着文房四宝。白云寺始建于北宋,初名碧云寺,元改为报国寺,明称为白云寺,迄今已千年。
苏明明 李想 文/图
来源:海丝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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