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博心理撰稿人:屈展
1960年,哈佛大学的一间小屋里,两个年轻学者正在这里呼吸历史的气息,因为这间屋子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大约100年前,机能主义的先驱威廉·詹姆斯曾经住在这里传播对自由意志与意识流的研究,最终引发了反抗构造主义的时代狂潮。由于构造主义的创始者铁钦纳曾使用“机能”一词作为构造主义的反面以标榜自己的学说,因此当年机能主义学者们为了反对构造主义,不惜使用这位心理学沙皇所创造的“机能”一词作为自己的旗帜,从而让应用心理学得以兴起。
现在,重新入驻这间颇具历史意义的小屋后,这两个年轻人也打算效法先辈,为了反抗如日中天却让心理学渐行渐远的行为主义者们,他们选取了行为主义最不能接受的词语“认知”(cognition)作为他们即将创立的研究中心的名称。这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认知这个词究竟具备怎样的含义或倡导了怎样的理念,他们一心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标榜与行为主义彻底的决裂。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不仅成功的与行为主义分庭抗礼,更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撼,最终为现代心理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1913年,约翰·华生发表了著名的《一个行为主义者眼中的心理学》,竖起行为主义的革命大旗。行为主义不仅在实验方法上反内省,讲实证,更重要的是它坚持放弃对心灵和意识的研究。此后几十年的心理学期刊与教材中能见到行为的解读,能见到大脑的研究,但根本看不到任何与心灵有关的概念。这种变革让冯特之后还徘徊在哲学和科学之间的心理学彻底踏入了实证主义大门,成为了自然科学领域的一分子。
但是到1976年的时候,美国心理学会却在年会中公然发表声明,表示心理学正在重新关注意识。三年后,《美国心理学家》期刊发表题为《行为主义与心灵:一种回归内省的有限呼吁》的文章,公然宣告关于意识的话题再次进入科学考察的范围当中。随后教科书被迅速改写,与意识有关的课程也在大学中不断开设。当时以斯金纳为首的行为主义者们认为这种倒行逆施的行为会让科学心理学再次蒙上神秘主义的面纱,但这场变革反而激发了心理学的快速发展,学者们不再仅仅关心外显的行为,而是试图探索外显行为与心理过程的关系。
这场意识与心灵的变革看似以极快的速度摧枯拉朽的瓦解了行为主义的阵线,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不说早期古代哲学孜孜不倦的对意识持续探索,从冯特开始,对心灵的研究工作始终都建立在对意识的探索中。后来的构造主义执着于寻找意识的元素,机能主义偏向于研究意识的功能,虽然行为主义只研究行为现象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确实让心理学的科学性更加严谨,但行为主义者们并不都赞同这一点。
操作主义时期的三大领军人物之一爱德华·托尔曼就已经发现刺激与反应之间仍然存在着一个变量,会调节刺激属性对反应的影响,而这个中介变量只可能存在于无法观察的大脑内部状态,他建议使用相关术语对其定义。班杜拉也在自己的理论中强调了观察的作用,试图为行为主义染上一层轻微的意识色彩。连布里奇曼,那位给行为主义提供操作定义的物理学家,也开始指责行为主义抛弃内省法的作风,他认为内省对操作分析有重大意义。
而在行为主义并不盛行的欧洲,坚持研究意识内容的浪潮始终存在。格式塔学派积极致力于研究知觉统合在记忆和学习中的作用,也在时刻提醒美国的心理学家们对意识的研究仍然有用。而真正让美国的行为主义者们觉醒的,是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杰,一位始终致力于研究儿童的认知能力发展的儿童心理学家,特别强调儿童发展中经验对环境信息的内化作用。
1969年,皮亚杰成为第一个获得美国心理学会杰出科学贡献奖的欧洲心理学家,让美国的行为主义者们陷入深深的反思。此时,有两位学者——乔治·米勒与乌尔里克·奈瑟——进行了一系列的开创性工作,将新的定义赋予了整个心理学界。他们虽然不像冯特、铁钦纳、华生和弗洛伊德那样以一己之力开创心理学的一个时代,但他们却像机能主义的学者们一样,只为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从新的角度看待这个领域。
让·皮亚杰
乔治·米勒出生于1920年,最初在亚拉巴马大学学习语言学,于1941年获得硕士学位。估计是正值战争中全国上下总动员人力紧缺,因此亚拉巴马大学不知道抽什么风,让一个语言学硕士在本校教心理学。米勒最开始很崩溃的想要拒绝,心想我一个搞语言学研究的怎么就要教心理学了?硬着头皮讲了一个学期以后,米勒突然发现心理学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嘛。当机立断,他决定去哈佛大学的心理听力实验室工作,研究语言交流的问题。1951年,米勒出版了《语言与交流》一书,以行为主义的方式论述心理语言学。
虽然米勒当前只是对心理学尚有兴趣,还未完全全身心投入在这门学科上,但他当下在哈佛开展关于心理语言学的课程却影响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年轻的乌尔里克·奈瑟。虽然奈瑟从3岁起就在美国生活,但他却在德国出生,拥有不折不扣的德国人实验天赋,所以在哈佛读书期间奈瑟的主修专业是物理学。然而欣赏了年轻的米勒教授在交流与信息理论心理学课堂上富有激情的演说后,奈瑟决心将未来的方向全身心投入到心理学当中。1950年本科毕业后,奈瑟前往斯瓦茨莫学院,接受格式塔三杰之一科勒的指导攻读硕士学位。
那个年代,想要在大学中获取一个教职,除了接受行为主义之外别无选择,因为所有科学心理学的领域都被行为主义者们所占据。令米勒苦恼的是,经过系统学习统计理论、信息理论和计算机模型后,米勒认定行为主义根本不会产生什么有用的结果。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对动物过敏,而动物研究又是行为主义的重头戏。所以为了不让自己身上长满瘙痒难耐红麻子,米勒决定抛弃行为主义,用他所喜欢的计算机模型来为自己争取一个没有动物的研究环境。
1956年,米勒发表了被视作现代心理学记忆理论奠基的经典文章《神奇数字7,加或减2:信息加工能力的某些限度》,指出人类短时记忆能力局限于大概7个信息“组块”左右,是任意时间里人能加工的最大量。在这篇文章中米勒首次使用了“信息加工能力”这个概念作为衡量记忆现象的心理特质,这种公然探讨意识经验的行为无疑是在对行为主义公然打脸。
乔治·米勒(1920-2012)
这篇文章虽然无比离经叛道,但这仅仅只是米勒反叛行为的开端而已。1960年,米勒与合作伙伴,也是另一位历史上著名的认知心理学家杰罗姆·布鲁纳在哈佛大学开办了反对行为主义的研究中心。巧合的是,他们选择的场地正是当年机能主义思潮的引领者威廉·詹姆斯的房子。所以,他们将自己的阵地命名为“认知研究中心”。这个名字最初只是效仿机能主义那样选取对手所不能接受的观念,但在米勒看来,认知这个观念却早已深入人心,只需要有人在干柴上点一把火,时代的号召就会让行为主义无处容身。认知研究中心涉及的范围极广,包括语言、记忆、知觉、概念形成和思维等等,其中大部分内容都在行为主义所禁止探讨的范围。
为了扩大阵地,米勒后来又在普林斯顿大学建立认知研究中心,培养更多的研究生加入他的行列,米勒的影响力剧增。1969年,米勒当选为美国心理学会主席,获得杰出科学贡献奖。在他的号召下,认知研究中心如雨后春笋般快速发展,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心理学研究机构都以认知研究中心为原型,认知科学终于代替行为主义成为了心理学的主流,米勒可谓居功至伟。最终,在2003年,米勒获得了美国心理学会的终身贡献奖。
和米勒相比,奈瑟的认知研究之路要顺利得多。硕士期间受格式塔学派创始者科勒的影响,奈瑟对认知研究无比感兴趣,但和米勒一样,如果没能“从老鼠身上得到什么展示,那么就不算是心理现象”,科研工作还是要从行为主义抓起。但与米勒这个忍着过敏硬着头皮在实验室里和动物打交道的倒霉鬼相比,第一份教职就在布兰迪斯大学的奈瑟则无疑幸运得多。
当时布兰迪斯大学心理学系主任正是人本主义的提倡者马斯洛,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行为主义者。虽然奈瑟也不怎么认同马斯洛那套人本主义理念,但至少在这里他得以拥有进行认知研究的机会,而不是和米勒一样每天和臭烘烘的动物打交道。
马斯洛
当米勒的认知研究中心如火如荼的发展起来时,奈瑟也不甘示弱,为自己本科时代的老师摇旗呐喊。1967年,奈瑟出版了后世被认为是心理学史上里程碑式作用的《认知心理学》一书。在这本书中,奈瑟给认知下了操作性的定义:一种感觉输入被改变、还原、提炼、储存、恢复和使用的心理过程。这个定义一棍子打碎了行为主义“意识是不可知黑箱”的错误信念,给几千年来哲学家们一直孜孜不倦试图研究的意识问题第一次赋予了可客观观察与操作的定义。
根据这个定义,奈瑟将认知心理学研究的对象定义为探讨感觉、知觉、记忆、想象、问题解决、思维及相关的心理活动,而这些几乎全部都是行为主义者们避而不谈的内容。后来,奈瑟前往康奈尔大学工作,进驻到曾是沙皇铁钦纳的领地,铁钦纳那个保存完好的大脑就在奈瑟办公室的隔壁。而奈瑟这位正式确立认知心理学研究内容的认知心理学之父,也拥有不亚于铁钦纳的历史殊荣。
虽然现在看来米勒第一个竖起了对抗行为主义的大旗,但米勒自己并不认为认知心理学是一种革命,他更倾向于是一种累计而来的缓慢变化。毕竟在他之前,已经有很多心理学家不满于行为主义片面的研究风格,而米勒自己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即使在米勒开创了认知心理学的研究思路后,虽然许多行为主义者们趋之若鹜,但已有的学术风气却依然在新兴的认知心理学家身上延续,即完全封闭且不考虑实际生活情境的实验室研究。
人本主义和精神分析对身居主流方向的行为主义学者们而言就像是魔鬼的诱惑,而米勒却给这个魔鬼的诱惑一个实证科学的外衣,令心理学家们无法抗拒。但比起创立一个新兴的学派,米勒希望自己带来的是对常识心理学的回归,心理学不仅要研究行为,也要面对内在的心理过程,最终落实到解释生活现象。这种想法也得到了奈瑟的支持。1976年,奈瑟出版了《认知与实在》。在这本书中他批判学界过于狭隘的认知研究观点,认为认知心理学不能太过于依赖实验室环境,而忽略了真实的生活世界。一项研究的结论应该帮助人们解决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应该具备推广到实验室情境之外的外部效度。
伴随着人本主义与精神分析的发展,认知变革推进了实验心理学的进程,对意识的研究重新回归到这个古老而又新兴学科的核心地位。大批心理学家和研究机构投入到对认知心理学的研究当中,十几种关于认知心理学的学术期刊也陆续创办。和行为主义相比,认知心理学推动的革命更加彻底,重新定义了心理学的研究内容,并且完全革新了心理学的研究方法,让心理学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但目前看来,似乎和行为主义时期一样,认知科学成为了心理学的绝对主流,只要研究和认知无关,就完全被排挤到学界的边缘,这种现象比行为主义时代甚至还要过分。比如伴随着认知研究的迅速增多,关于情绪和动机的研究就日益减少。奈瑟指出当今的心理学似乎已经从行为主义的极端跳入认知科学的另一个极端。在米勒计算机模型的武装下,信息加工似乎已经成为了认知科学的全部。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认知心理学家们也在尝试将研究扩展到其它几个主要的学科,包括语言学、人类学、哲学、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神经科学等等,以更好的理解心灵的运作方式。这种统合的交叉学科被称为认知科学。现在世界上很多大学都已经建立认知科学的研究单位,有的学校甚至将心理学专业完全转变为认知科学专业。认知心理学之所以能产生这样丰富而多元化的变化,必须要感谢一场源自对米勒计算机模型的反思,一场认知心理学内部的争论,使心理学从单一的认知模型最终走向百花齐放的今天。这场争论的源头,就是引发21世纪心理学家热烈讨论的重要命题:具身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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