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的“一秒钟”：誉满天下的“国师”，也有自己的执念

电影《一秒钟》终于上映了。

老谋子这封“写给电影的情书”，在时光中整整酝酿了50年。

镜头是带着控诉的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揭开那段满目疮痍的历史。

天色由明转暗，一身尘灰的落魄男人，在漫天黄沙中踽踽独行，开篇镜头就充斥着浓郁的荒凉无力感。

时代的残忍留在生命底色上的清晰划痕，被几十年的风沙掩埋，疼痛的记忆变得模糊又钝重。

但经历过的人，永远都无法遗忘。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所以张艺谋会说：“我从小心理和性格就压抑、扭曲，即使现在，家庭问题平了反，我个人的路走得比较顺了，但仍旧活得很累。

有时也想试着松弛一下，但舒展之态几十年久违，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因此，我由衷地欣赏和赞美那些生命的舒展和辉煌，并渴望将这一感情在艺术中加以抒发。”

原来誉满天下的“国师”，也有自己的执念。

正是这份执念，把苦难淬炼成艺术，把陕西咸阳棉纺八厂的普通工人，变成“第五代导演”代表人物。

而张艺谋的人生传奇，甚至比他的电影更有看头。

一、苦难前奏：“另类”工人爱摄影

1950年4月2日，张艺谋出生在那片炽热野性的西北黄土地，祖籍为陕西临潼，晚清时期家族已是殷实大户。

民国初年，祖父从燕京大学毕业后担任陕西柞水县县长。张艺谋的父亲张秉钧毕业于黄埔军校，曾担任国民党军需官，而大伯则去了台湾。

1949年西安解放前夕，29岁的张秉钧迎娶就读于西安的一所教会学校（玫瑰女中）的19岁女学生张孝友为妻，对方选婿只有一个要求：“谁供得起我上大学，我就嫁给谁。”

张孝友于1955年大学毕业后留在医学院附属医院皮肤科工作，月工资59.50元。张秉钧在陕西省农林局下辖的一所学校就职，月薪60多元。

在当时平均工资大约只有30元的情况下，张家的条件算是比较富裕的。

夫妻俩婚后育有三子，望子成龙的父亲，斟酌后起名张诒谋、张伟谋和张启谋。

没成想长子下乡后改名“张艺谋”，竟真的走上“艺术”之路。

张艺谋从7岁到12岁，就读于西安市通济坊小学；16岁之前，就读于第三十中学。

然后一场巨变。

1968至1971年，刚初中毕业的张艺谋就去了陕西乾县农村插队。

被家庭出身所累，习惯沉默的张艺谋，用墙上巨大鲜艳的宣传画，硬生生为自己换来了一条逆天改命的“通途”。

凭着老乡们交口称赞的“画技”，1972年，张艺谋被招进陕西咸阳第八棉纺织厂，成为一名普通的操车工。

当时张艺谋的工资是每月30.2元，加上青年工人每次献血有20块钱的补助，他省吃俭用攒了好久，终于凑够186块6毛钱，买了一台海鸥牌照相机。

为了钻研摄影技术，提升审美，初中文化的张艺谋从别处借来不少书，除了摄影，还有诗词，还会手抄到本子上。

最初的张艺谋热衷记录唯美自然风光，工余时间常一个人跑到郊外去拍照片。精心构思后，简单的黑白照片都变得生动迷人。

他的摄影作品常被工友们争相传看，名气渐长。

蛰伏两年后，终于如愿以偿走进工艺室搞宣传，主攻摄影、绘画。厂里的工人陕北口音重，总是把他叫做“壹谋”，还有人不认得那个“诒”字，念成了“治”。

借此契机，张诒谋干脆把名字中的“诒”改成了“艺”。

而这个年轻的工厂“红人”张艺谋，当时最羡慕的就是陕西画报社的工作人员。

他们下基层采风，照片随便拍，而他却心疼平均一毛钱一张的胶卷，从不敢放开手脚。

就这样，直到1978年，张艺谋的身份都只是爱好摄影的“另类”工人。

二、命运变奏：“高人”指点忙求学

在工厂的日子，张艺谋也并非一无所获。这些平凡而坎坷的人生经历后来都融入到他的电影作品中，使他的电影具有一种厚重、神秘的特质。

最重要的，他有幸结识了一位“高人”，“文革”前曾考上电影学院，只因十年动乱未能入学。

这位伯乐看出张艺谋的摄影水平值得继续深造，鼓励他去报考电影学院的摄影系。

1977年，高考恢复。1978年5月，北京电影学院开始招收“文革”后第一批本科生，其中包括摄影专业。

可惜张艺谋已经28岁了，超过了电影学院的报名年龄上限。

但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张艺谋决定背水一战。于是，他精心准备自己的创作影集，托人辗转，终于送到了文化部长黄镇的案头。

黄镇爱才，但学校却并不松口，几个回合的拉锯战后，文化部发函，请电影学院立即招收张艺谋。

“高龄”张艺谋终于被破格录取，进入摄影系78班学习。

昔日的工人，也变成一个大学生，和同届的陈凯歌、胡玫、李少红、田壮壮……共同开启了漫漫求学之路。

人才济济的北京，张艺谋的“雕虫小技”不再出众，就连大城市的自动门都让他感觉陌生又惊奇。

坚信“勤能补拙”的张艺谋，为了弥补自己对镜头的陌生，就把在工厂抄书的习惯带进了电影院，观影时手里常备一把卡片，每个镜头都记录，以供之后反复分析。

当年导演系的陈凯歌，听说是从3000人里精挑细选的28个其中之一。

文艺世家出身的京圈才子，和陕西来的“土气”大龄工人张艺谋住同一栋楼，彼此之间并无交集。

当年的老谋子“貌不惊人，中等身材，走起路来挺沉重，加上衣帽平常，在人群中显不出来”，还被陈凯歌调侃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直到在一次摄影展上亮出几幅作品，才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

原来这个根本不是正式入学，差点在大二就被赶回老家的学生，真的有别人求之不得的“艺术天分”。

三、事业开端：从摄影师到名导演

1982年7月，张艺谋北影毕业后想回家乡的“西影厂”，结果对方嫌弃他工人出身，最后无奈被分配到了广西电影制片厂当摄影师，户籍也转到了南宁。

默默无闻的张艺谋整天琢磨着拍一部全新风格的电影，扬眉吐气。

很快，机会就来了。

1984年，刚刚从电影学院摄影系毕业不久的他有幸参与了电影《一个和八个》的拍摄。

最终凭借其大胆的构图、独特的镜头设计，斩获1984年中国电影优秀摄影奖，一炮而红。

这部在中国电影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影片，被列为“第五代”电影人的首部作品，从形式到内容以及在导、摄、美等方面都较以往各代的片子有很大突破。

被演员抱怨“正脸都不拍”的另类电影，却捧出了不少业界大腕儿，比如陈道明。

《一个和八个》试水成功后，陕北汉子张艺谋和老同学陈凯歌导演联手，打造了新片《黄土地》。

张艺谋面相本来就严肃，镜头拍不好，脸色更阴沉，所以在剧组得名“张黑脸”。

但陈凯歌偏爱的是老谋子满身的艺术才华，还曾撰文褒奖：

“西望长安绣成堆。张艺谋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后生。不是因为名字，而是他打了实在的主意，为艺谋，不为稻梁谋。为这，他拿着用血换来的相机去物华天宝的秦地。”

1985年，张艺谋凭借影片《黄土地》获得了第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摄影奖、第7届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最佳摄影奖、第5届夏威夷国际电影节东方人柯达优秀制片技术奖，从此跨入一线摄影师的行列。

1986年，张艺谋得到机会主演了吴天明导演的影片《老井》，非科班出身的他，凭质朴、准确的表演，获得了第8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第11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第2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成为中国第一位国际A类电影节影帝。

当然，这样的成功并非偶然，拍戏前，为了贴近角色，从未学过表演的张艺谋每天挑十多担水、背三块一百五十斤重的石板。由于过去对农村生活有亲身的体验，他深刻地理解了角色，演起来很是得心应手，竟把一个北方农村知识青年孙旺泉的形象表现得活灵活现。

而这一切，还仅仅是摄影师张艺谋在电影世界探索的起点，接下来，他要挑战的是老同学陈凯歌的导演本行。

张艺谋先是看中了莫言的小说，亲自商讨版权事宜。出身草根的两人彼此之间的第一印象是“生产队队长”和“会计”。

但就是这个貌不惊人的糙汉子，用大胆、肆意的感情，以及浓烈的色彩震撼了电影观众。

1987年，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请来赵季平，用了三十多支唢呐在录音棚合奏，表现高粱地里乡野史诗的粗犷豪迈。

电影配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火遍大街小巷，几乎全国人民都会吼几声，就连郭达的小品《换大米》都来“蹭热度”。

第二年，影片不仅获得了中国电影金鸡、百花双项最佳故事片奖，更在入围柏林电影节后被普遍看好。

柏林电影节主席看到片子后，激动地说：“这正是柏林电影节要的片子！”

于是，顶替陈凯歌的《孩子王》“救急”参赛的《红高粱》在那一年轰动柏林，拿下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这是中国电影首次在国际四大电影节中获奖。

对于这一切，张艺谋回忆：“我其实是大器晚成的例子，我37岁才导演了第一部电影，38岁得了金熊奖，日子才算好过了。”

年近不惑，老谋子才算坐稳了导演的宝座。

四、商业转型：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做导演的张艺谋，在事业上可谓所向披靡，风头无两。

1987年至1999年，12年间，他执导的《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活着》《一个都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等电影在国内外多次荣获顶尖电影奖项。

包括金熊奖、金狮奖、世界三大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三次提名奥斯卡金像奖、五次提名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等。

2001年，北影出身的张艺谋，获得莫斯科电影学院电影学“荣誉博士”学位。

2002年，兴许是想突破舒适区，张艺谋开始转型商业大片，勇敢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还记得那部投资过亿，集齐梁朝伟、张曼玉、李连杰、陈道明、甄子丹、章子怡等大腕儿的古装武侠片《英雄》吗？

曾被吐槽烂片的《英雄》，豆瓣评分如今已回到7.4，很多人影评人开始为电影“翻案”。

而当年在制片人张伟平的“包租公务机宣传、拍卖音像制品版权、防盗版超前点映、人民大会堂首映礼”等各种营销手段下，该片内地票房达2.5亿元人民币，全球票房1.77亿美元（14亿人民币），影片的影像制品版权卖出了1780万元的天价。

影片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2004年度全球十大佳片第一名，提名奥斯卡金像奖和美国电影金球奖最佳外语片，获得多个国内外电影奖项。

戴锦华一语道破天机：“通过张艺谋和他的电影，西方指认着中国，指认着中国的文化历史与现实，指认着中国电影。”并把中国导演中最能拿国际大奖的张艺谋称为“福将”。

老谋子对色彩的把控如臻化境，就连斯皮尔伯格都说：“我不懂中文，但通过色彩，我看懂了《英雄》。”

这次拥抱商业，也为他招来很多恶评。当年的风向几乎是一边倒的批评，认为“商业成功掩盖不住《英雄》在艺术内涵上的缺失”。

但张艺谋却铁了心在“大片”领域走下去。或许是曾经在专业上足够扎实的成功经验，带来的独属于成功者的心理路径，老谋子不怕试错。

后来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无一不是“大投入、大宣传、高票房、高争议”的路数，陷入舆论漩涡的张艺谋，很快就宣布“息影三年”为更大的民族盛事做准备。

奥运会导演组人选先是公开招标，共有13个竞标团队，第一轮刷下8个之后，5个竞标团队进入候选。

最终2006年，张艺谋被北京奥组委任命为第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第13届夏季残疾人奥林匹克运动会开闭幕式总导演，他开始无暇顾及电影，必须全身心投入。

知情人爆料，张艺谋那段时间基本不睡觉，凌晨三点回去，早上六七点又来了。他自己都打趣儿说，这要是搞砸了，遗臭万年。不光中国待不下去，国外也甭想。哪儿没华人啊？得被骂死！

张艺谋的确是个“全才”。

执导歌剧《图兰朵》、《秦始皇》、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大型山水实景演出“印象”系列、拍北京申奥和上海申博的官方宣传片、拍汽车广告……样样精通。

2008年，惊艳全世界的奥运开幕式，再一次成就了他的艺术新巅峰，还让他多了个“国师”的称号。

张艺谋本人也感慨良多：“我觉得更加自信了，已经指挥了这么大个战役，现在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了。奥运以后，电影就是个小菜。”

老谋子身价暴涨，甚至电影“三枪”外景地的收费都升高了，吓得制片主任不到万不得已，绝口不提“张艺谋”三个字。

有人说这部小沈阳参演的 “三枪”达到了恶俗的顶点，张艺谋的电影只剩下投机和迎合。

但我却想起老谋子在某次采访中的话：“黑泽明和诺兰没有高下之分，大家都是时代的产物。”

被许知远问想不想超越时代，张艺谋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能把这事儿做好就不错，你放心，人走茶凉”。

而最困扰的问题，是常常恨自己才华不够。

今年70岁，陆续有三部电影上映，同时推进9个项目，忙起来每天只睡两个小时的老谋子，就像黑泽明说得那样“我还在学电影，我不会停”。

他在时代的风云变迁中抓住机遇，发挥自己的摄影和色彩天赋，加上优质当代中国文学的加持，获得了各类电影奖项的肯定，在舒适区固守十余年，又再次转型商业大片，带领中国电影进入一个新的历史维度。

说白了，即便有着不可逾越的局限，也不能否认他是引领中国电影从文艺片走向工业化，让大陆的电影行业变成电影工业的伟大导演之一。

结语：

去年3月19日，张艺谋的现任妻子陈婷在社交平台晒出18岁大儿子张壹男手捧奖杯的近照。

原来名导的儿子和两位同学合拍的一部电影，在上海学生电影节斩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音乐三项大奖。

张艺谋感慨自己38岁才拿下人生中的第一个导演奖项（《红高粱》），但儿子却在18岁就做到了，真是时代给予的机遇！

时代，可以轻而易举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而对于那段永远尘封的历史，身为“第五代导演”的张艺谋，总会用电影镜头轻轻撕开一角，露出复杂的底色。

所谓的“文化寻根”和“民族文化”，注定逃不开残酷的现实。

就像最新上映的《一秒钟》，删减了暗黑的桥段，却依然挥不去浓郁的阴影。

我们都知道，劳改犯的女儿死了，所以他才会拼命守护留有女儿身影的22号新闻简报。

好在上天在路上给绝望的父亲安排了新的寄托，而这，或许就是生命残酷背后的温情，也是张艺谋用执念完成的艺术。

其实，也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