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宋词》里的科幻小说——刘过《沁园春》

突然想起了刘过的一首词——《沁园春》。

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关于这首词，真的有很多说的。

刘过，字改之。看到这个名和字会不会让人感到有点眼熟？没错，说的就是他，神雕大侠杨过。《射雕英雄传》的最后，郭靖、黄蓉刚结婚，收到华筝公主的信，于是前往襄阳，在路上遇到穆念慈带着一个婴儿，郭靖给这个孩子起名叫杨过，字改之。

古代男子成人后会根据自己的名起字。《周礼》记载，男子二十而冠，但也有例外，比如周文王是十二岁冠，周成王十五岁冠。一般来说，中原地区的冠礼都是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冠礼意味着成年了，可以自己给自己取字了。经常在古文中看到“弱冠之年”的描述，那就是说还没行冠礼，要受《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

回到杨过这里，在成人之前由别人给了字，这个在历史上不是没有，但是极少，多数是发生在重大事件之前，作为一股脑的一种激励，但像郭靖这样在杨过刚出生没多久就起字的，确实可以说是独一份了。

我相信金庸写到这里时一定想到了刘过，否则不会想起这么一个“字”。而对我来说，1998年第一次听到这首词时，我赶紧和身边的同学说——卧槽你看，这不是杨过么。

大概在1997年，我开始读宋词，原本以为词是长短句，不比诗，句子的字数都被固定死了。但是慢慢发现原来词要远比诗复杂，虽然有“添字”、“减字”一说，但绝大多数的词牌都有固定好的句式，而且对应到每一个字，也有平仄的要求。所以说古人写词真不容易，既要符合样式，又不能有匠气。打破这种传统的是一个叫姜夔的家伙，我似乎可以理解成他其实是一个音乐家，众所周知，词是对应曲的，是要让人唱出来的，而姜夔自己作曲，自己设计词牌，我甚至认为他是先写了词然后再根据词去创作词牌，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

从1997年到现在，《全宋词》被我读了不止一遍，早年间没事的时候，还总结了各个常见词牌的平仄要求。爱好也从温庭筠的“花间”到苏东坡的“豪放”，再到南宋词人的破家感，可以说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喜好，但是只有一首词让我始终记在心里，那就是刘过的这首《沁园春》。

严格说，刘过这首词，其实是一篇科幻小说。

南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丞相韩侂（tuō）胄（zhòu）准备北伐，想起了大牛辛弃疾，任命他为浙东安抚使。

这里插播一下辛弃疾，中国自古以来对读书人的最高评价就是“出将入相”四个字，然而纵观历史，只有辛弃疾一个人真的可以担得起。作为文人，他写得下“醉里挑灯看剑”这样的激情与无奈交杂的文字，还能写下“众里寻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让王国维听了之后睡不着觉的千古名句；作为武人，他的三尺剑不是摆设，22岁时独自追杀叛徒义端，追了三天三夜，亲手斩下他的脑袋；回去后发现留守大营的将领又叛变了，军营中已经住进了5万金军，辛弃疾带着50人，二话不说就冲进了军营，50对5万，抓住了投降的将领张安国，一时间成为整个南宋最闪亮的星。

但是，“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并不真心热衷于北伐，等到韩侂胄出于个人目的召集辛弃疾时，他已经64岁了。

辛弃疾始终不忘北伐，他看到了希望，于是想到了之前认识的小哥们儿刘过。浙东安抚使的衙门在绍兴，而当时刘过在杭州。辛弃疾给刘过写了一封信，让他来绍兴，一起商量北伐的事宜。

刘过当时在杭州有事，实在脱不开身。刘过一生没有中举，因此在《宋史》中没有传记，只在辛弃疾的篇幅下有简短的描述，因此并不能知道他当时为什么在杭州以及有什么不能脱身的事，实为憾事。刘过知道辛弃疾这个人豪放、洒脱，因此给辛弃疾回了一首词，他在一开篇就写道“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说背着酒和猪腿肉，冒着风雨过钱塘江找辛弃疾，难道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吗？好像他就要出发了一样。

随即话锋一转，写出了三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又都和杭州有关联的古人，分别是唐朝的白居易、北宋初年的林逋（bū）和北宋中期的苏轼，说他们三个人把自己拦住了，这三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让刘过走，想必辛弃疾也能理解吧。

而刘过最精妙的地方在于，他用那三个人描写西湖的词句来填充到自己的词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诗句对话，又句句都能对的上，句句描述这虚拟的四个人交谈的样子：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

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
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
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
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

白居易·《寄韬光禅师》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林逋·《山园小梅·其一》

因为和他们三个聊天聊的太high了，所以等雨过天晴之后再去找辛弃疾也不晚，我（刘过）就先在西湖边上和他们再聊聊吧。

顺便提一句，白居易当杭州刺史时，曾写下了《钱塘湖春行》这首诗，是我最推崇的一首唐诗。一般古诗词里的第一句都是“起”，会给整篇内容作铺垫，但老白这里直接把地理位置给拍出来了——“孤山寺北贾亭西”，这种手法在诗词里是非常罕见的，一般多用于古文中，比如苏轼的《石钟山记》——“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或者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老白有如此文采，果然是天下哪里“白居”都“易”了。

（白居易未得名时，去长安拜访文坛前辈顾况
。老爷子看到他的名字一乐，说长安米贵，白居不易
。后来看了白居易的诗，大为惊叹，说有如此诗才，居即
易矣。）

然而事实上，刘过始终没能赴辛弃疾的约。辛弃疾在浙东安抚使的任上没干多久就变成了绍兴知府，之后又变成了镇江知府，从一路的官变成了一府的官，是一直在走下坡路。嘉泰四年（1204年），辛弃疾面见宋宁宗，又提出北伐，但很快又被韩党的政敌攻击，等到开禧二年（1206年）真正北伐时，52岁的刘过去世，次年九月，68岁的辛弃疾也病逝了。

刘过在这篇科幻小说里描述的场景，实际上是理想破灭前最后的泡泡，也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宋宁宗的开禧北伐取得了巨大成果，而依然健在的辛弃疾和刘过真的泛舟西湖，想起几年前的那首词，那才真的是“斗酒彘肩，岂不快哉”。

以前高中时班里有一个同学，他认为这首词可以这样解读——

辛弃疾是绍兴的扛霸子，他要去收保护费，想起来杭州的马仔刘过，于是让他过来一起干。刘过当时在杭州有几个场子需要罩着走不开，于是回信说几个上古时期的大流氓来找他商量开夜总会的事，等忙完了再过去收钱也来得及。

其实语文课要是能这么讲的话也挺别具一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