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的必要性：驴和鸭的外国血统

　　“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这是1793年乾隆皇帝对英国使节团的答复，语气中充满了一个老牌农业文明的骄傲情绪。是的，古代农业社会都喜欢给自己贴上“自给自足”的标签，甚至有人希望过上“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幸福生活”。但是，假如历史上的各个人类群体真的都“老死不相往来”，我们还能够“自给自足”吗？

　　牛津大学考古学家格雷·格拉尔森（Greger Larson）曾说“如果人类没有驯化物种，地球上最多只会有几百万人……驯化影响了世界的方方面面”。的确，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牛羊猪肉，没有牛奶和鸡蛋吃，更没有猫狗陪伴的社会。对于古人而言，牲畜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没有驴马，就不可能有战车和骑兵；没有牛，种田就会变成更加辛苦的差事；没有狗，狩猎和看门的活又该谁来做呢？但假如古代各文明之间没有交流，这些牲畜真的还能像现代社会那样随处可见吗？

曾经是“珍稀动物”的驴子

　　驴子，这种以“蠢”著称的动物，直到今天依旧是我国一些农村地区拉车、驮货、磨米面的重要帮手。但可能大多数人都没想到，这农村常见的牲口驴子，在古代可曾经是进贡过来的“珍稀物种”。

　　根据我国史料记载，中原地区最初的驴子是由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进贡而来。《逸周书》记载“伊尹为献令，正北、空同、大夏、匈奴、月氏诸国以野马、駃騠为献”，这里的“駃騠”就是所谓的由公马与母驴所生之“驴骡”，也有说法是特指骡子所产生的珍稀后代。不管以哪一种说法为据，都足以知晓中国的驴子最初并非中原所产。自此之后，驴子以“珍稀动物”的身份维持了相当一段时间，连《史记》称其为“奇畜”（山戎、俭、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驴、骡、駃騠），而曾以“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之言训斥刘邦的西汉名士陆贾，在《新语》中更是将驴子当作琥珀珊瑚一类的奇珍异宝来看（“夫驴骡骆驼,犀象玳瑁,琥珀珊瑚,翠羽珠玉,山生水藏,择地而居”）。

　　【看似蠢笨而平凡的驴子，却曾经是“奇畜”】

　　中原的驴子开始繁盛，还得仰仗张骞通西域之后才“骡驴跹驰,街尾入塞”。这也是文明之间交流的力量，以至于到了东汉时期，连张霸这样出身贫寒的人家都拥有驴车了（《后汉书·张霸传》载“家贫无以为业，常乘驴车至县卖药”），驴子终于从原来的“西域奇畜”变成了中原平常的牲口。值得一提的是，现代科技对中国驴种线粒体分析结果显示，今天的中国驴与起源于非洲野驴的欧洲家驴的亲缘关系很近，而与亚洲野驴的关系很远，表明中国家驴可能只有一个母系起源，即起源于非洲野驴，而与亚洲野驴无关。所以按照基因推断，西北少数民族的驴子也不是靠驯化当地的亚洲野驴得来的，同样也是“进口产品”。

　　【非洲野驴，今天世界上所有的家驴可能都是他们的后裔】

谁能吃到鸭肉？

　　凡是去过北京的人，很难说自己没有吃过或者听过“北京烤鸭”的大名，那餐桌上“外皮酥脆、肉嫩多汁、味道醇厚,肥而不腻”的烤鸭，足以引得每一个顾客食指大动。不仅中国有北京烤鸭，各地也有各地的鸭子吃法，例如盐水鸭、板鸭、卤鸭脖之类。而不仅中国人喜好吃鸭子，国外也有不少人嗜好吃鸭，在法国菜之中光鸭胸肉就有二十余种做法，“血鸭”（Canard Au Sang）更是法国传统名菜。但世界各地的人们大快朵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最早的家鸭来源于何处？

　　【法国血鸭】

　　与属于“国外进口产品”的驴子不同，家鸭的驯化工作是中国古人独立完成的。其起始时间虽难以考据，但至迟到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就已经拥有家鸭了，江苏句容浮山果园春秋墓就出土了装有鸭蛋的陶罐。成书于战国时期的辞书《尔雅》中也有“舒凫鹜”即野鸭与家鸭的区别，而《楚辞·招魂》中“烩鸭”也成了一道重要的菜品（鹄酸臇凫，煎鸿鸧些）。到汉代，家鸭养殖基本遍布全国。

　　【江苏句容浮山果园春秋墓出土装鸭蛋陶罐】

　　那中国的家鸭到底是如何起源的？达尔文曾说过“雄性野鸭中,只有绿头鸭的四根尾羽呈现弯曲上翘状态,而这一特征与家鸭相符”，揭示了家鸭与特定野鸭——绿头鸭的联系。如今绿头鸭广泛分布在北半球，性情驯良，可以与家鸭正常交配并产生有繁殖能力的后代。人类可以在绿头鸭繁殖季节收集野鸭蛋进行孵育，也可以在夏至时节趁野鸭换羽无法起飞之际捕捉到绿头鸭。而基因的测定也证明了这一观点，通过多次测试，发现绝大多数中国家鸭都起源于绿头鸭，另有少部分东亚斑嘴鸭的基因混入。

　　那么世界其他地方的鸭子呢？是不是都是独立起源的呢？在公元前１世纪，古罗马博物学家瓦罗就记录了意大利人用围网圈养野鸭，那么这欧洲的家鸭到底是欧洲人独立驯化的，还是像其他文明的馈赠？基因很难说谎，根据国外研究者在日本《家禽学杂志》（Journal of Poultry Science）上发表的研究论文来看，即便将采样范围扩大到整个东亚和欧洲，除了继续证明家鸭起源于绿头鸭这个观点成立之外，检测出欧洲家鸭也仅仅是拥有中国和东南亚两个母系起源而已。所以用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欧洲人的鸭子也是与中国驴子地位相近的外来产品，除了中国以外，亚欧大陆上也只有东南亚人独立驯化了鸭子。

　　【绿头鸭，欧亚大陆家鸭的鼻祖】

　　不过也不用太奇怪，既然驴子能从欧洲和非洲辗转千里来到中国，为什么鸭子就不能从中国和东南亚远渡重洋去欧洲呢？要知道香蕉、桂皮等华南及东南亚的特色产品，也是在公元前1世纪左右就被东南亚水手运到印度和东非，其中不少被当时的欧洲人买走。因此中国和东南亚的家鸭能够辗转流向欧洲，也就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所以，倘若世界各文明之间没有交流，所有人都抱着“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设想去过自己的“幸福生活”，结果便是古代中国少了驴子这个得力助手，而欧洲人恐怕就品尝不到鸭肉和鸭蛋的滋味了。不仅如此，可能很多文明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什么叫“鸡犬之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