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生活家”汪曾祺：食事，文事，随遇而安，便是人间快意事

生活须有光有影，有晴有雨，有情有心，滋味都含在这里了。

在我国当代文学家中，汪曾祺是很“特别”的一位。

他以散文、小说见长，文字清新自然，阅读时仿若“开窗就能闻见江南的荷香”。在他的笔下，鲜有大起大落的人生故事与历史事件，更多是世间小儿女的寻常生活姿态，他们买菜、种花、遛鸟、聊天、读书……但偏偏是这些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小细节，通过汪老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描摹，被赋予了格外鲜活的生命力。他幽默生动的笔触，和不经意间流露的生活哲学，更是令人每每读之，都能咀嚼出不同的人生况味。

文字之外的汪曾祺，更是一位“杂学家”，他喜欢读杂书，书法、绘画虽无师承，但自成“随性”一派，还画过两套植物图谱。汪曾祺少时学过吹笛子、唱戏剧，对各地美食情有独钟，闲来逛菜市、买菜、做饭，更是奉为人生一大乐事，称他为“生活家”亦不为过。

最近读到汪曾祺的散文集《万事有心，人间有味》，书中精选了40余篇经典散文，《端午的咸鸭蛋》《北京的秋花》等都收录其中，涉及的主题有四方食事、人间草木，也有生活中的人情杂记。这些文章的篇幅不长，很适合闲暇时随手翻开一篇，沉浸在汪老恬淡悠远的文字世界中，体悟世间的万般滋味。

01 四方食事：行走南北，最是人间烟火气

汪曾祺先生对“吃”颇有研究，他的故乡在江苏高邮，当地出产的咸蛋味道绝佳，汪老形容道：“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短短十来个字，质细、油多的咸鸭蛋瞬间有了画面感，还自带动图效果，看得人食指大动。

其实，汪曾祺先生对于美食的爱，并不局限于家乡。他青年时代到外地求学，在淮安念过中学，又到昆明上西南联大，之后定居北京，因为工作等的关系，在大江南北都留下过足迹。每到一处，他都能发现当地的美食，如淮安的狮子头、上海的腌笃鲜、宁波的黄鱼鲞、金华的火腿、东北的白肉火锅、内蒙的手把肉……不一一而足。

在昆明求学、生活的七年间，种类繁多、滋味各异的菌子在汪曾祺的味觉记忆中，占据了重要位置。

每年到了雨季，昆明菜市场的摊位上就摆满了菌子，外形丑陋、像是被踩过一脚的干巴菌，如果仔细除去杂草松针，与青椒同炒，有着惊人的美味。用汪老的话来说，这种味道是复合型的，“有陈年宣威火腿的香味、宁波油浸糟白鱼鲞香味、苏州风鸡香味、南京鸭胗肝香味，且杂有松毛清香味”，这一段文字看完，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出来了。至于颜色浅黄、样子圆润可人的鸡油菌，倒是口味一般，只能做个调剂颜色的配菜罢了。

四方食事，既关乎“食物”本身，又因着种种机缘，成为人们情感上的羁绊。有时，一道最朴素的菜品，也会唤起我们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譬如乡愁。对于汪曾祺来说，下雪时要喝的一碗咸菜慈姑汤、招待客人时端上的一碗炒米，都是孩提时关于家的味觉记忆。

汪曾祺先生不仅“会吃”，还“擅做”，实践动手能力更是一流。冰糖肘子、乳腐肉、塞肉回锅油条、凉拌菠菜、煮干丝、狮子头、夹沙肉……各色或新奇、或传统的菜品，成为家中餐桌上的美味。他对于食材和做法也很有讲究，常常有得意搭配，如平蘑片炒蒜黄，“各种菜谱皆未载”，同时不忘强调平蘑要现采的口味才佳，罐头的“不中吃”。

02 文中妙趣：大家风范，恰似“开水白菜”

除了“美食家”的身份，汪曾祺身上更重要的标签自然是“文学家”，其成就之高，得到了人们的一致认同。其恩师沈从文对这位学生赞誉有加，称“若世界真还公平，他的文章应当说比几个大师都还认真而有态度，有思想也有文才！”

沈、汪二人的师生缘，始于西南联大期间，彼时沈从文在学校担任文学老师，在汪曾祺的回忆文章《我的老师沈从文》中写道，这位已名声在外的大作家，并不是那种在课堂上神采飞扬、妙语连珠的老师，他的思维颇具跳跃性，还有点凤凰口音。但是，沈从文说出的许多话很耐回味，比如他常说的“要贴到人物写”，就让汪曾祺受益匪浅，他开始写小说、投稿，自此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虽说汪曾祺在写作上师承沈从文，也常有评家将二人的作品相提并论，但如果细读下来，会发现他们的风格还是有不小差异的。就个人阅读经验而言，沈从文的文字干净澄澈、富有灵性，似乎带着湘西若有若无的氤氲水汽，然而这份清丽之中又有几分哀愁与沉重，这与沈从文童年生活时代的经历密不可分，那时的湘西打斗、屠戮是常见之事，他早早就见证了生活的残酷与人性的复杂。

相比之下，汪曾祺的文字多了些幽默与从容的气质。从成长环境来说，他虽幼年丧母，但家境还算优渥，父亲又喜欢与孩子们打成一片，陪他们放风筝、习字、读书，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多年父子成兄弟”。这样宽松的家庭氛围，培养了他随性洒脱的性情，亦善于从生活中发现趣味与美好。

在写作风格方面，汪曾祺的文章是“淡”的，他选择的写作对象是公园里遛鸟谈天的大爷、提着马扎，在楼下墙根处晒太阳的退休老头、街上卖烧饼的小夫妻、跟随花期四处漂泊的养蜂人……他们的日常生活无外乎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但汪曾祺寥寥数笔，就能写出独特的“味道”来。

他在《槐花》一篇中，写养蜂人临时安顿的“家”，只有黑色的布篷子、两道土堰、几块木板，到了午饭时，女人在案板上切一把青蒜，蜂窝煤炉子上煮着干面，面熟起锅，加上作料、撒上青蒜，一个碗里加半勺豆瓣，是夫妻二人的简单午餐。那碗加豆瓣的面是女人的，随之又引出她四川人的身份，以及两人的情感故事。

这大概就是“淡而有味”的境界，正如川菜里的“开水白菜”，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只是一盅清水、几片菜叶，待入口时，方体味其用料的考究、滋味的醇厚。

03 人生百态：随遇而安，生活是很好玩的

汪曾祺有句名言：生活，是很好玩的。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在他的骨子里，始终有一种天真的劲头，对生活保持热情和期待，能够随遇而安，不为际遇变迁和琐事俗务所烦扰，这种独特的“生活哲学”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

在特殊年代，他因为言论受到批判，被下放到张家口一个地区性的农业科学研究所，工作地点在农田、果园里，每天要干很多农活：扛装满粮食的麻袋、给果树喷药等。工作自然是繁重而劳累的，但他记忆犹新的场景，却是给果树喷波尔多溶液时，那种浅蓝的颜色“如同晴空”，时间久了，连衬衫都变成蓝的了，劳作被蒙上了一层浪漫主义色彩。

后来，他又被派到马铃薯研究所画图谱，整天困在桌前，画不同品种的马铃薯花与果实。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样的日子无疑是枯燥无味的，但汪曾祺认为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可以早起趟着露水摘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画，到了马铃薯成熟的季节，画完后把薯块随手丢进火堆里，就是一顿美餐。

他甚至略带自豪地宣称：“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若干年后回看这段苦乐时光，汪曾祺认为，这段日子让他对农民、农村有了更加切实的了解与体会，在写作上也是有所助益的。

被误解、被批判、被伤害，无疑会带来痛苦，但能做到随遇而安，不会消沉沮丧，而是继续在当下寻找生活之趣，着实令人心生敬意。

在散文集《万事有心，人间有味》中，我们也可以在汪曾祺笔下的诸多人物身上，找到类似的特质。

《闹市闲民》里，70多岁的老人独自过着简单的生活，日常是抻面、拨鱼儿，“坐在门前的小马扎上，抱着膝盖看街”，无喜无忧，鲜有烦恼，始终笑意盈盈地闲看周遭一切，是个如同“活庄子”般的存在。

《鉴赏家》里，卖水果的叶三不仅获准在大画家季匋民作画时，在一旁观画，每每提出的意见还都让画家心悦诚服，在旁人看来天差地别的两人，竟成了知己，至死维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风范。

作家史航评价汪曾祺时说：这世间可爱的老头儿很多，但可爱成汪曾祺这样的，却不常见。

汪曾祺的身上，有着士大夫的温润气度，也始终像个孩子般，对人，对事，对物，永远真诚，永远好奇，把自己活成了一位“天真的生活家”。在今天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偶尔停下脚步，静下心来，读一读汪老的文章，或许也可以让我们在忙碌之余，重新感受寻常生活的美好与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