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的社会眼睛里，应该能够看到光明

原创 诗人牛皮明明 牛皮明明 今天

"

一个好的社会，其实应该像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能够盛得下歌颂的同时，也能盛得下质疑、批判、盛得下羸弱、盛得下一些失落的人。

"

有一段时间，我常想起我二舅。

我二舅眼瞎了，瞎了很多年。大概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眼瞎了。

自从瞎了之后，我二舅就不再出门。用他的话说：“去哪都一样，用电视机听听，全球的事都知道。”

我二舅的电视机并不好用，早年，他用的是天线电视，天线放在瓦房顶上，播台的时候，雪花点噪声很大，听到一点声音了，需要使劲拍一下电视，才能去除雪花点的巨大噪声。如果风稍微吹一下房顶上的天线，嘈杂的雪花点声音又会重新袭来。那滋味，我是一秒都受不了。

可我二舅就受得了，每天练就了听三句说话，拍两下电视，我戏称为“三言两拍”。比如我二舅看新闻联播，雪花点噪声来了，我二舅就在电视主持人头顶上拍几下，新闻联播又可以播放了。

因为眼瞎，我二舅听脚步声音，就能分辨是谁来了。时间对我二舅来说，好像是延长的，他有大把的时间，每天晚上，他都一个人坐在巨大的黑暗里，让黑夜慢慢侵入他的身体，从瞳孔到手臂，到腿、到脚，到一切身边的周遭，他就这样在黑暗里听电视，等所有的电视台全部再见，他才慢慢在黑夜里起身、脱衣、然后爬到黑夜铺满的床上。特别是冬夜，好像黑夜特别长、特别深、特别纯粹。

我二舅也从不出门，至少20年没有出去过。他活动范围差不多都在300米以内，出门右拐、需要几步，出门左拐需要几步，去邻居家需要几步，他都能如同刻骨一般刻在脑子里，多年来，都从未出错。

可有一次，当他出门时，一辆汽车一通鸣笛之后、扬长而去。他被吓坏了，这个瞎眼的盲人，惊魂未定，呆坐在地。一切熟悉的路，一切过往的走路经验，全部消失殆尽。我至今都记得他呆坐在地上时的无助。

他把手停留在空气里，伸长手指不停触摸，他好像试图要抓住什么。他像一只被高分贝的喇叭吵聋掉耳膜的苍蝇，只剩下原地打转了。最后，他手指无意识地触摸到地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正端端坐在地上，只需要双手撑一撑，便可坐将起来。

这事过去很多年了，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能够打败黑夜的英雄、强者，尊严扫地的时刻。

后来我长大、读书，去了很多城市。因为二舅的缘故，去每一座城市，我都喜欢看一个城市专门为盲人铺设的盲道。都会想象我二舅如果在这座城市生活的话，会不会安然无恙。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

无论我二舅在哪座城市生活，他都将丧失尊严。

因为这些城市的盲道，多半都是断头盲道。走着走着，盲道便会自然消失，变成了汽车飞驰的马路。骑车鸣笛一响，我二舅一定会准时瘫坐在地，他全部的尊严，必将消失殆尽。

还有一些盲道的尽头是一个个的深坑，你能想象吗？一个60多岁的盲人，好端端走着，突然掉进深坑里的晴天惊梦吗？还有一些盲道的尽头是一颗大树，你能想象吗？一个盲人好端端地在盲道上走着，突然与一棵大树迎头相撞，撞到鼻血直流。然后还不得不撑着拐杖，继续前行，而路上的人都在看着这张被撞坏掉了脸。

他全部的尊严必将无处可藏。

在这样的盲道上走路，别说盲人没有尊严。就算孩子、成年人，在夜晚，也都将没有尊严。

更惊人的是，这不是一个城市的盲道，而是很多城市的盲道。这些盲道的功能通常都是人文关怀的摆设，试图告诉更多的人，我们为盲人提供了这项关怀，但是这个关怀究竟落到何处，前方是否有坑，这与我没有关系。

我也曾闭着眼睛尝试着在这样盲道上行走，闭着眼睛走路真得很困难，小心翼翼才能够勉强让自己身体保持平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整个人都会陷入惊吓，一步都不敢迈出。如果再遇到深坑、大树、无尽的拐弯，是根本没有能力提防的，只能任凭自己一次次接受这关怀的特殊“爱护”。

通常这个时候，我心里都会暗骂。这些修葺盲道的人，难道从来就不会闭着眼睛在盲道上行走吗？这些制度的执行者们，他们的眼睛没有瞎，而心统统却是瞎的。

更奇特的是，我这些年，从未在盲道上碰到一个盲人。盲人在中国，似乎是一个消失了的群体。而当你去查阅数据，数据又会真实地告诉你，中国有1731万名盲人，是全球盲人最多的国家，每80人中，就有一名盲人。

也许你正居住的小区，就有一个看不见的盲人在你身边。也许你盯着的对面窗户，也正有一个盲人正置身于黑暗之中。

但是你看不见他们，他们似乎是消失的群体。出行的不方便，以及导盲犬昂贵的价格，将1731万盲人囚禁在家。所有机构和社会看上去似乎诚意满满、无微不至的关怀，都没能将他们移出房间半步。

1731万盲人中，几乎无一例外，他们都不出门。他们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我二舅舅一样，在方圆不到300米的半径活动，每一天与黑夜为伴，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无期徒刑。每一年政府修葺盲道所花费的巨额资金，像是做了一个毫无用处的，美丽的人文形象工程，这些工程的结果就是，我从未看到一个盲人在盲道上行走。

这些工程只是增添的道路的颜色，却从未增添生活的颜色。它们让道路在灰黄相间，斑驳多彩，而生活的颜色却始终单一乏味。

这1731万盲人，在我们生活里是一个庞大的消失群体。我不知道，他们旷日持久的黑夜，如果没有阳光的照射，是否有人性关怀的照射，是否能够让那些黑夜里的人们少一些无助，让那些置身于黑夜的人们多一些尊严。

你知道，我远不止要说这些。

我觉得一个好的社会，其实应该像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能够盛得下歌颂的同时，也能盛得下质疑、批判、盛得下羸弱、盛得下一些失落的人。换言之，我觉得一个好的社会的眼睛不应该是一个瞎子，这双眼睛里应该盛得下像我二舅这样的瞎子，同样也能盛得下光明。

这些年，我总是看见我二舅。

在很多次去某些部门办事，一个小证明需要跑一二十趟，需要证明我是我，我妈是我妈时，我就会看见我二舅。他坐在地上，用双手在空气里无助触摸，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绝望，周遭毫无尊严。我在很多城市里，也看见那些维权无门的人，他们也站在空气里，绝望而走投无路，这个时候我也会看见我二舅，他们像我二舅一样，同样是一群看不见的人群。

有时候，我在那些像我父母这样的日渐老去的人们身上，也会看见我二舅。

他们眼睛睁着，可他们自己都认为自己瞎了，面对一个鲜活的时代，毫无反手之力，可能连一部手机都不会用，他们是被时代列车抛弃的一些人。我还看到一些老人，在乘坐地铁时，只因为不会刷手机，只能从档板之下钻过去，这让我看见一个有尊严的人，不止一次在时代面前，重重跪下。

也许你觉得我小题大做，但是我真实的感受就是这样。

比如上半年，所有人都在讨论6亿人月收入不到1000元时，我又会看到我二舅，他们都像我二舅一样，是一个庞大的消失人群。

我曾和一些很成功的朋友聊天，他们都会告诉我，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渴望公平的人上去，就会变成制造不公平的人。人类之所以渴望公平，就是因为人类永远没有公平。

我也觉得他们说得都对，但好像哪里是错的。我总觉得，在不公平之中，依然应该有一双道义的眼睛，依旧能够看到一些人。不要让我二舅这样本来就置身于黑暗，看不到阳光的人，甚至连人性的阳光也无法照射。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读书、特别是读历史时，也会看到我二舅。当一些国家失去理性、盲目向前时，我也会想起我二舅。想起来，都会觉得我二舅所在的黑夜真冷。

他就独自坐在黑夜里，与黑夜为邻，孤零零的，睁着眼睛，我都看见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关于作者：

牛皮明明，青年作家，著有《在裂缝中寻找微光——文化大师的风骨和温度》

公众号“牛皮明明”的创办者，“牛皮明明读书俱乐部”发起人

代表文章：《年少不懂李鸿章，读懂方知真中堂》、《若觉人生无作为，愿君读读黄公望》《中国武侠90年》、《中国相声180年》《和100年那代猛人相比，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怎么这么乖啊》《当你们谈论方方时，我看到的却是80年代的作家去哪了》《某些时候，活着就是一切的哲学》、《疫情之下，我最感动的是民间互助，最伤心的是中国精英的消失》《80年代人的生猛，是现在年轻人不曾有过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