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琨的装与不装，回答了为什么这个像烂尾楼一样的建筑让人感动

“在街对面远观，西村大院几乎没有了时间感——说不清它是哪个年代的建筑。也很难定位它的空间气质——它既有一种宫殿的尊贵之气，又有一种宫殿完工前沦为‘烂尾楼’、或之后败落为废墟，被草民们肆意进驻的粗粝、苍凉和率真之气——精英和世俗的功能主义交织出的诗意。”

西村，图据网络

“未完成”的杜坚

建筑师视角下的西村大院，通常是上面那样，诗意，充满审美自觉。

大多数普通人嘛，看西村大院就只剩下“烂尾楼”的感觉了，但这种“未完成感”，其实是西村大院甲方，贝森集团总杜坚特别坚持的。

杜坚这个人，我入行晚，并不了解。

但又从各种别的渠道了解一些，大体上这是一个现在少见、那年头普遍，感性大于理性、感受重于计算的本土开发商，对自我实现的探索比较任性曲折，不常规，但人又极为聪明，于是在取得开发商成就的同时，又完成了一些自己的生活想象。

比如带几千万跑到北京，召集一堆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办《新潮》，杂志出了六期，钱花完，事情就这么戛然而止，但据说影响力很大，很多艺术家都藏有全套。

这种矛盾和成都当时的文艺氛围非常相关。

实际上“第四城”这个种称谓和当时的“当代艺术第三城（也有说第二）”相比，底色惨白得就像一张卫生纸。

“第四城”氛围下的成都人和那时的成都人比，不谈高下，价值取向决然不同，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时成都本土开发圈会涌现那么多鲜明的面孔和作品。

杜坚自己说自己，不成熟，贪玩儿。还比较认同刘家琨对他的评价，刘说杜是一个还算成功的企业家，一个不成熟的大男孩。

两人都喜欢圈子，成都圈子要不了多久就融合交流一下，杜、刘就是圈子套圈子的时候认识的。

圈子里面艺术家话语权重，杜坚这种“资本家”免不了受影响，拿些艺术家的感性经验来搞开发，很符合人设和人物性格。

西村大院可以说，就是在这两个多数时候感性占上风的男人，对“艺术”这个抽象概念爱好的影响下，诞生的。

杜坚和画家方立钧在景德镇“厮混”时拍下的照片

复杂的西村

西村现在被很多建筑师解读，哔哔啵啵，都是宏观叙事，专有名词，主义理念，看得人心惊胆战，西村真的这么复杂（可怕）吗？

可真正看了西村，到了西村，站在西村，会发现西村其实一点都不复杂。

拿刘家琨的话说，那就是一个火锅嘛。俯瞰下去，真像火锅。

不仅形态相近，入驻五花八门的商家，灯火辉煌，杂乱中透露出有序，确实有一种“乱炖”观感。再简单一点，抛开那些向外推介时必需的意象化说辞，刘家琨又说了真话，西村大院其实就是体育场、斗兽场嘛。

咋个不是呢？三面围合的商业好比看台，观赏对象就是中间的足球场。要我说，西村还很像一个小学。游廊式的商户就是一个个班级，楼下就是上体育课的操场。

西村，摄于2018年

关于这个游廊建筑怎么来的，有评论家提到了欧洲早期的游廊建筑和中国早期的居住环境，尤其隆昌公寓，刘家琨自己也把隆昌公寓拿出来提过。

但最最简单和真实的版本，也是刘用来说服规划局的，那就是“商业需要沿街面积最大化，作为体育用地，中间又必须最大化”，这个天外飞仙一样的西村就是这么来的。

西村，摄于2018年

西村让人感动的地方在于亲近，而亲近，在于不装，和那些高高在上的超级大楼商业体比起来，西村展现了一种对人本身的怜悯和热情。

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到自己舒服的小空间，“在城市里面给日常生活和传统争取到一席之地”。

西村，摄于2018年

对于那种市井生活和精致生活从物理上的区隔，刘家琨认为根本就是错的，“你在那里吃东西觉得好像很失败似的”，吃小店让人觉得自己失败，进高楼就让人感觉良好，本质上是由于物理空间被赋予了等级分隔的功能。刘家琨说，错的。

所以他在城市里做了一个不高高在上的商业。

刘家琨的双重人格

以前一直搞不懂，怎么刘家琨就成了“草根建筑师”？

在今年（2018年）一个公开演讲上，终于找到答案。

刘家琨

刘家琨对宏大叙事比较回避——不清楚是因为不擅长还是不喜欢，整个分享过程全程草根叙事风格，讲成都的市井生活和西村，大白话，很成都，很幽默，因为每个字都听得懂，也很让人感觉亲近。

夜里的西村，图据网络

尤其对同场另一位建筑师的演讲，刘家琨评价说，有点“爪子都没爪子，就爪子了”的感觉。可以说是草根建筑师刘家琨对学院派建筑师，很成都式的理解了。

最后网友问答部分，主持人找的问题非常精致，问题一读出来，刘家琨整个人都不好了。

“中国的集体记忆从过去的伤痕沉重变成如今的集体狂欢，反而让当代的思考失去过去的幽默，变得越发深沉起来，那么面对当代图像消费的年代，建筑如何在介入社会现象的同时，保持自身的轻盈诗性呢？”

他对此表现得非常困惑，同场的张永和问主持人，“你这都找的什么问题”？

实际上，主持人选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本人对刘家琨作品有一种，“丑陋的美感，沉重的诗性”观感，是比较符合刘家琨作品风格的一个问题，但刘家琨再次表现出在公开场合回避精致和诗意的特点，用了一些语焉不详、建筑师如何保持自由的说法搪塞了过去。

鹿野苑（郫都），刘家琨作品

如果看过刘家琨写的小说，就会对刘家琨的表现更困惑，因为这个问题他完全有能力回复，而且可能回答得比问题本身更有诗性。

但现实中的刘家琨和写东西的刘家琨可能永远不会在同一个空间出现——小说《明月构想》签售会的时候，一堆艺术家朋友非常追捧，拿当时在场人的说法是，宠爱。

西村，摄于2018年

但这种黏腻的文艺倾向让刘家琨坐立不安，据说当天在现场他完全不像一个意气风发的作家在接受赞誉，而是大头低垂，像在挨批斗，整个人悻悻的。

其实就是不好意思，就是和他喜欢的“不装”相悖了。文艺当然没问题，但那是写作者刘家琨的人格。

建筑师刘家琨，更喜欢的是现实生活里的市井气气以及随意浪荡。

经历不熟悉到熟悉刘家琨的人，都知道刘家琨平时的“酷”是为了掩饰不会和陌生人交流，整个人缺乏一种“装”得亲和的意识，为了“不装”，只好少说话。

在哪里都是自己在

在哪里都在自己里

“正如政治、哲学，乃至数学，归根结底都是个性的产物一样，一个人的作品，无论怎样抽象怎样理念化，总会在某个地方酷似他本人——就像他本人会酷似某个地方。”刘家琨在小说里面这么写。

完全就是在写他本人嘛。

第一个作品，西藏那曲群众艺术馆，不仅影响了刘家琨——对刚刚从城市逃难一样抵达西藏的刘家琨而言，西藏简直就塑造了他性格的一部分，以至于认为“不当人生导师是中老年人最后的节操”的他还是想跟儿子建议，“结婚之前，单独去一趟高原”——也确实酷似刘家琨本人。

西村很多细节体现了刘家琨的“低技策略”，摄于2018年

但在这种人生中珍而重之的第一件作品完工前，刘家琨就离开了，后来听说主体正面有一面倾斜墙，那上面的光影广受赞誉，他困惑不已，哪儿来的“倾斜墙”？

其实根本就是有个地方画错了……“斜墙和直墙有一个未曾料到的胡乱交接”。

西村的空心砖，摄于2018年

这种随意发生在第一个作品上，刘家琨的性子是什么样，想必大家也有体会。要是还不够，就再说一个。

都从设计院出来了，刘还根本不知道自己单干必须一个资质。他想走，也因为一些特别个人化的细节，讲出来可能都让人无法理解——他想走，就因为想要一个特别大的工作台，但是又没有自己必须与众不同的理由。

他又喜欢往复修改东西，这种对同事而言很痛苦的经历，居然是他的乐趣所在。

就是这种，胡乱、随意，还时常可能冒出“不去会死”的冲动，又才气充溢，情感丰沛。

与其说是建筑动人，其实是刘家琨本人的充盈和非理性部分最为动人。

脑子里在想什么的建筑师，会为一个在地震中消逝的小小生命建一个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纪念馆？仅胡慧姗纪念馆这一个作品，就已经足够表达刘家琨本人的诗意和对生命真实的热爱悲悯。

这种人类共通的情感，被集中表达在纪念馆上，其他更多的作品，不过是时不时透露一些刘家琨性格里的片段和缺陷——不完美规整，但误差错误都如此真实，让建筑也沾染了人性。

胡慧珊纪念馆（安仁），刘家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