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多数中国人的印象不同,德国人的艺术家们,实际上很难用刻板、严谨、非常理性来形容。如果说温暖的地中海沿岸所诞生的是和谐、光明、在形式上忠于自然并描绘的理性艺术。那么在意大利以北的广袤大地上,德意志人继承的是日耳曼人的蛮族哥特式传统:超验、迷狂、宿命、悲怆、阴郁而奇幻。在这个艺术传统中,首要不是对自然过于具象的描绘,而追求精神上的表达与象征。这种传统从古至今一直影响着德意志的艺术家们,并在现代诞生了表现主义这朵流传近百年的奇葩。如同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作为硬币的两面,与严谨而思辨的民族性一起,构成独特的矛盾性格。
《波罗的海的十字架》 1815
那么今天,我们所讲述的这位艺术家,19世纪德国最杰出的浪漫主义风景画家,卡斯帕尔·达维德·弗里德里希,便是德意志绘画传统的代表之一。
“闭上肉体之眼,那么你将会首先用精神之眼看到图景。这将给你在黑暗中看到的世界带来光明,并从外表感染心灵。”——卡斯帕尔·达维德·弗里德里希
《山上的十字架》1808
作为弗里德里希的代表作之一,《山上的十字架》创作于1808年,艺术家34岁。作为一个为私人教堂创作的装饰画,也是弗里德里希早期的风景画,刚一亮相便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与争议,彼时的观众很难接受祭坛画这一神圣的代表以风景画的形式来大胆表达。守旧派与浪漫主义追随者之间的论战使得弗里德里希一夜成名。画面中,陡峭山峰,郁郁葱葱松柏之上,高高竖立着一个十字架,带着耶稣殉难像,背后五道圣光四扇而起,射向昏黄的天空。整个画面无比的神圣、庄严、肃穆,景物只占有整个画面的三分之一,而仰视将视角推向远方,给人以空旷、苍凉之感,如同高耸入云的哥特式教堂一般,向上的山峰、树木将耶稣殉难像衬托的格外崇高。
对于弗里德里希而言,风景画已经不仅仅是对自然地再现,而是把神圣的宗教信仰与大自然的风景结合在一起,他赋予了风景画神秘的象征与精神上的寄托。在画面中常常出现十字架、废弃的教堂、古老的建筑,笔下的景物充满了压抑的感伤,从而引发观众对于时间、古典、岁月的怀古之情,并在这种再创造的无限自然中,通过信仰的象征引发观者对生命的思考。
《墓园入口》
那么,这种美术史上独具一格的“精神风景画”从何而来呢?黑格尔用“眼泪下的微笑”来形容浪漫主义绘画,这句话亦可形容弗里德里希的人生。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1774年9月5日出生在德国格雷夫斯瓦尔德港,生活条件还算优渥,然而七岁丧母,两个姐姐随后去世。祸不单行,在一次滑雪运动中,他不慎滑入冰洞,而他的哥哥因为救助他活活淹死在他面前,这几乎击垮了弗里德里希,并为之后患下严重忧郁症而埋下了祸根。弗里德里希的家庭信仰信教,作为虔诚派的信徒,少年时期的经历便已经预示了,信仰与命运,将成为贯穿弗里德里希一生的关键词。
《吕根岛的白垩峭壁上》1818
20岁时,弗里德里希前往哥本哈根,就读于哥本哈根美术学院,接受了系统的美术教育。与以往同时期画家大多前往罗马朝圣不同,弗里德里希在学业结束后便返回了德国,并前往德累斯顿定居下来。年轻的他一面在德累斯顿美术博物馆饱览古代大师的著作,一面四处周游,在德国的崇山峻岭中感受自然。而北方之北的家乡也一直令他念念不忘,他在那里描绘了埃尔德纳修道院的废墟,这成为了他又一成名作,并曾在吕根岛常住:这段经历成为他以风景画为主的契机,岛上无常的风暴、浪潮令他直面自然的宏大之美,当时的一位目击者写道:“当海上刮起了狂风暴雨, 电闪雷鸣时, 他象一位与自然威力结成亲密关系的朋友, 迎着暴风雨, 登上了岸边的山崖,或者跑到橡树林里, 寻找被闪电劈成几段的橡树。他喃喃自语道, 多么伟大, 多么壮观, 多么有力。”
▲《橡树林中的修道院》
《橡树林中的修道院》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描绘了家乡已成废墟的埃尔德纳修道院,该遗迹始建于14世纪而至今屹立。艺术家忠实的还原了这一残垣断壁的哥特式建筑,但却赋予了其更为黑暗绝望的“枯藤老树昏鸦”氛围,一群渺小的黑衣僧侣抬着棺木缓缓前行,在历史的遗迹面前,人类的生老病死如此无助与渺小。灰暗的大地看不出一点生的气息,墓碑、十字架随处可见,张牙舞爪的枯树在月光的照射下更添鬼魅的气氛。将要消逝的光明,刚刚逝去的生命,已经逝去的修道院,整幅画犹如一个图像墓碑,满篇都写着“生命无常”。
《山上的十字架与教堂》
而弗里德里希另一幅与哥特式建筑有关的作品是《山上的十字架与教堂》。血月在上,被迷雾缭绕的教堂所阻挡,教堂前一个遗弃许久十字架,仿佛是恐怖游戏、电影中的场景,带着日耳曼民族所特有的超验、迷狂、宿命、悲怆、。画面独特之处在于十字架与哥特式教堂的微妙关系,一前一后而占据了画面中心线,两侧则是对称的枞树,宗教与信仰的象征意义成为了画面主要的表达。
画面之外,那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法国大革命的风暴尚未平息,拿破仑的军队便席卷了整个欧陆。1806年,德累斯顿被法国人占领,萨克森人成为了拿破仑的盟友之一。然而从弗里德里希的书信中,却可以感受到他的“德意志意识”,以及对法国人的仇恨。
《雾海中的漫步者》1818
《雾海中的漫步者》是弗里德里希的另一个代表作,关于这幅画亦是众说纷纭,解读不断。有人说这是艺术家的自画像,也有人说主角是一个成功登顶的旅人。如果说十字架与废墟是他绘画的经典元素,那么背影与雾也是他的标志性语言。弗里德里希自己的解读是, “当景物笼罩在雾里时, 它就显得更加宏伟、更加壮丽, 它提高了人们的想像力。”画面中的旅者远眺这云雾,与岩石一起占据了画面主体,令观众关注人物身上,雾海下的景色影影绰绰。然而在如此高耸入云的峭壁之上,主角依旧气定神闲的站立,英雄的姿态不言而喻。
远处的天际露出点点霞光,黎明即将破晓,如果我们追溯到艺术家所处的时代,1817年创作此画时,虽然普鲁士与反法同盟击溃了法军,但是德意志的统一依旧遥遥无期,也因此有人认为弗里德里希的画中强烈的爱国情感与对德意志民族的高度认同正是源于此时,而表达于此画。
《冰海》1823–24
《冰海》,则是艺术家对现代艺术影响最深一幅作品,作为德意志浪漫主义的绘画先驱,他画中超越时代的象征性、神秘主义,与反传统的表达对之后的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此幅画中,一个巨大的冰川耸立在画面中心,尖锐、强悍,就像是自然凶悍一面的代言人,一艘象征人类命运的考察船无力的倒在冰山旁。百年后,德国表现主义艺术家的代表巴塞利兹这样描述弗里德里希风景画的那种压倒一切的在场性: “观者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风景中,所以就不再有在风景之内或之外的感觉,绘画与真实之间的界限坍塌了。”
《雪中墓地》1826
然而这样一位天才画家,生命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与严重的抑郁症作斗争,甚至在绝望中曾经自杀未果,并在同年创作了一副素描《我的坟墓》。
《人生的阶段》1835
1835年,60岁的弗里德里希创作了油画《人生的阶段》,这也是他人生的最后几年了。一年后,艺术家中风瘫痪,从此与油画告别。如同命运冥冥之中的预告,画面中最前方是白发苍苍的弗里德里希,依旧以背影示人,他身着传统民族服装,戴一顶大礼帽,与妻儿、侄儿共聚于海边。然而彼时的家乡已经被割让给瑞典,所以孩子手舞瑞典国旗。远处的五艘船则象征着5个人的命运:最远的是他与他的妻子,显然艺术家已经感受到自己生不久矣,然而自己的子女的生命却又刚刚开始,希望与悲哀交织。
5年后,弗里德里希在德累斯顿去世。他是继丢勒之后德国最具代表性的画家,然而过于超前的绘画意识使得他的作品长期备受冷落,直到20世纪,人们才发现了他的伟大,并奉为德意志民族绘画的代表之一。
《老英雄之墓》1812
《月光下的海滨》19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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