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闲事》：人间难得闲情时，莳花弄草最相宜

明代白话小说《醒世恒言》中，有一则“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主人公秋翁因极为爱花、惜花，人赠“灌园叟”的雅号。在灌园叟的花园中，花是有灵性的存在，以致暖酒烹茶时，都要“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方坐于花前，浅斟细嚼。

当有无赖子弟上门摧花作恶，弄得满园乱红零落时，花中仙女现身，不仅助花园恢复原状，惩罚了一帮恶棍，最后还让灌园叟飞升仙界做了“护花使者”。

灌园叟的故事自然是虚构成分居多，但自古以来，人们对于四时草木花卉的喜爱是一以贯之的，以“花”为主题的故事、诗歌层出不穷。《诗经·有女同车》中，写到名为“舜华”的木槿花：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与如花美人同行，本是心旷神怡，不过木槿花朝开暮谢之特征，又给朦胧的情愫笼上一抹淡淡的忧伤色彩。

唐代诗人韩偓描写宫阙内的花草，“职在内庭宫阙下，厅前皆种紫薇花”，彼时的宫苑、官邸中，种植寓意美好的紫薇花一时蔚然成风。清代文学家李渔素有“梅妻鹤子”之称，他在《闲情偶记》中花大量笔墨，将如何赏花、种花的细节娓娓道来，譬如盆兰吐花时，可“移之窗外，即是一幅便面幽兰”，倘若盎菊舒英，则“纳之牗中，即是一幅扇头佳菊”，品花成为一种独特的美学态度。

到了近现代，在文学大家鲁迅、汪曾祺、周作人等的笔下，诸般花草依然呈现出迷人的模样。汪曾祺写儿时家中的腊梅，“折下几枝花朵细密的枝条，养在大胆瓶里，清冽的香气渗入鼻腔，是冬天的味道”。鲁迅先生在广州时，案头常摆一盆“水横枝”，洁白的栀子花与葱茏欲滴的绿叶相映，是读书写作时的良伴。

最近读到资深媒体人马小蔷的随笔集《花间闲事》，文字与绘画相得益彰，亦是她十余年“莳花、写花、绘花”的心得总结。在作者的宅家花园中，有枣、柿、樱桃、无花果等果木，也有紫薇、鸢尾、蔷薇、兰花等各色花卉，春夏秋冬皆有花可以赏玩，种花养树的过程中，人与植物、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又建立起新的关联。

01 侍弄四时花木，最是赏心乐事

17世纪时的英国，玛丽二世女王为了抚慰丈夫威廉三世的思乡之情。在宫苑中设计大量的水景，模拟荷兰水网密布的景象，庭院中遍植郁金香，花开时节置身其中，恍若回到故乡一般。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自然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像玛丽女王一样，打造出一个规模庞大的花园，但是在家中的小小庭院，或者数坪阳台上，只要用心经营和，同样可以拥有自己的“私人小花园”。清代书画家郑板桥有诗云： 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你看，无需名贵花卉，一畦青菜、几行扁豆，在春风细雨中，同样是赏心悦目的美景。

《花间闲事》的作者马小蔷作为资深“爱花人”，在多年与花花草草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摸清了各类植物的脾性，生活也因花草变得别有一番滋味。

如果单以价格论，花草有“贵贱”之分，不过在真正的爱花者看来，花木各有其美，美本身即为无价之物。

李渔评玉簪花时说，“花之极贱而可贵者，玉簪是也”。寻常的玉簪花，如点缀竹篱之间，仿若美人遗失的发饰，美不胜收。在马小蔷的庭院花园中，既有娇贵的兰花、郁金香、绿萼梅、昙花，又有随处可见的凤仙花、牵牛花、茉莉、月季等，可食用香草、金银花、果树和松柏等高大乔木，点缀于花园内外，各色花木错落成趣。

拥有一座小花园是许多人的梦想，但真要侍弄起花花草草来，就会发现其中大有学问。因为做园丁，可并非易事。

打理花园首先是桩体力活，栽苗、浇水、施肥、灌溉是最基本的工作，遇到狂风暴雨或霜冻严寒的天气，要把一盆盆花草挪进屋里，累得汗流浃背是常有的事情。一些花草对于气温、湿度等有严格的要求，要记住这些小细节，给它们精心呵护，无时不在考验一位园丁的耐心。

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美不胜收，园丁的巧妙布置与安排就显得尤为重要。四季的花卉如何栽植搭配，花木如何既做到美观，又不影响室内采光等细节，都要一一考虑在内。在《花间闲事》里，作者的花园虽然面积不大，但一年都有花可赏，即便是飞雪的冬日，一株绿萼腊梅，房间里摆上几盆雕刻好的水仙，花香袭人，意境悠然。对于莳花人来说，这样的景象便称得上人间乐事。

02 草木虽“无情”，莳花人有情

花花草草，本是静默的生长与存在，不过爱花如命的李渔说，对花木要“贵于有情”，花木与人之间也会衍生出无数故事。

作家白先勇对茶花情有独钟，在他的《树犹如此》一文中，他追忆起与茶花有关的一段往事。那时他的挚友王国祥病逝，家中的花木由于长期疏于照料，几乎成了一座废园。

他花了一两年的时间，把那些病恹恹的茶花调养救活，挚友最爱的山茶花，在他的照料下恢复生机，加之从各地采买的名茶，如今早已是花木满园。闲暇时在园中品茗阅报，有花相伴，虽惬意盎然，但抬头望见两株意大利柏树之间的青空白云，犹有“一道女娲补天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茶花，于白先勇先生，是花园中不可或缺的花卉，亦寄托了对逝者的深沉思念。人间草木虽是无情物，但在莳花人的世界里，籍由各种或温情或惆怅的大小事件，花木似乎也变得多情起来。

在日本文学中，看到樱花瞬间飘落时的“物哀”，在诗人杜甫的笔下，有“感时花溅泪”的思绪，在《花间闲事》里，我们可以看到一树果子、一株花草，所勾起的美好记忆。

作者女儿的作文中，写到小学校园的模样，丁香花、苹果树、石榴花……串起一个“有花草印迹的童年”。这些文字勾起母亲尘封已久的回忆，和儿时伙伴一起摘凤仙花瓣染指甲，课间时教室窗外叶子沙沙作响的高大白杨，背阴角落里独自芬芳的玉簪，童年的色彩与味道，在花草树木间铺陈开来，成了联结两代人的又一情感密码。

虽然数次搬家，但院子里总是少不了一株柿子树，一家人看着枝头的柿子从青涩逐渐变得红彤彤，从拇指大小长到碗口大，每一天的变化都值得期待。终于等到完全熟透，父亲在女儿们的“指挥下”，用特制的网兜摘取果子，“我要那个”“不不不，我要另一个”，家人间的温情在欢声笑语间弥漫。

花花草草还会成为与陌生人建立联系的桥梁，在花卉市场上逛久了，便会有相熟的花农，不时交流新到花卉的信息，讨教栽花种草的小技巧。有时还会超越买家卖家关系，成为彼此信任的友人，偶尔外出游玩，无暇照顾家中花草时，委托他们代为照料，是最为放心妥当的人选。

03 花里花外，皆是一种生活美学

一座小花园，是人与自然的邂逅之地，是人们情感的寄托，而悉心打造出的花园本身，更会折射出其主人的美学态度。

《红楼梦》里宝玉的怡红院、宝钗的蘅芜苑、黛玉的潇湘馆，或雍容华贵，或清香四溢，或翠意盎然，与主人的性情十分吻合。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维吉尼花园中，一座小巧的日本桥，两侧栽植垂柳，桥下水塘中铺满睡莲，荇草扶疏，光与影的游戏在此悄然展开，花园与艺术相映成趣，成为画家最钟爱的绘画主题。

至于如何赏花品花，则见出各人的审美情趣。

《红楼梦》里，宝黛与贾母等人在大观园中游玩，看到荇叶渚中残荷零落，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不叫人来拔去？”黛玉的一番话让他瞬间改了主意：“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秋日孤寂之时，嫩白粉红的荷花早已凋谢，惟留满园枯枝败叶，但“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是另一种枯寂淡远之美。

在《花间闲事》中，经过作者数年的用心打理，庭院花园已融入生活的点滴之中。

夏季时金银花开得正盛，和女儿散步聊天时，清香的气息在衣服、发间缠绕。在家中闲坐时，每个房间都可看到不同的花园景致，大女儿的窗外是生机勃勃的高大松树与紫藤，小女儿的卧室外，凌霄花的枝蔓早已攀爬到了栏杆处，书房外春夏之交有榴花胜火，秋冬时有果实累累的柿子树，摆在地上的各色盆景、梅花、紫薇等，在读书疲累时，让眼睛在绿意繁华间徜徉。

不由想起法国凡尔赛宫的资深园艺师阿兰·巴哈东所言：“一个好的园艺师应当有画家的眼睛和诗人的灵魂。”打理一座花园，既是一种闲情逸致，也是对个人的美学修炼。

古罗马哲人西塞罗有句名言：如果你拥有一间书房和一个花园，你便拥有所需要的一切了。

试想，案头一盏清茶，几本好书，窗外或苍翠绿竹，耳闻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清新雅致的气韵呼之欲出。又或者如鲁迅先生那般，在书桌上的瓶几中，斜插上一枝栀子花，有淡淡的香气相伴，也不失为生活中的细小情趣。

归根结底，在城市的丛林中，一方花园，数株草木，让人得以短暂回归田园生活的惬意，便是莳花弄草的真正意义所在。就像《花间闲事》中写的：一个人的花园时光，静影沉壁，时光静默无垠。我们在刹那间与各种闲杂事脱离，自己找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