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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币发行权:从商办到官办,从自由到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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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者:纸币的发行权,并非天生就只属于政府。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在其诞生之初,其发行权是属于民间的,是自由的。

目前,全球公认的最早纸币,是我国北宋初期,在川蜀地区出现的“交子”纸币。(宋朝时出现过好几种纸币,但“交子”是最早的,是其他纸币的“母版”,所以我们这里只介绍“交子”,其他宋朝纸币不介绍)

“交子”诞生:以纸代钱

宋朝初建后,宋廷在川蜀地区大量收掠铜钱,以充实中央财库,这导致原本“铁、铜钱并行”的川蜀地区,铜钱大量流失,在短短二十多年里,川蜀地区的铜钱几乎流失枯竭,货币流通逐渐以铁钱为主。

此外,宋廷还下令,外地铜钱不得入川蜀,川蜀铁钱也不得外流。所以,到宋太宗(976—997年在位)后期时,川蜀地区已经变成了一个封闭的铁钱流通区(仍有极少量铜钱在流通),和外地的铜钱区形成一个割据局面。

▼图:北宋时期的行政区划,一级行政区划为“路”(相当于现在的省),每一路都设有一个中心城市,叫做“州/府”(相当于现在的省会城市)。宋初时分“十五路”,后来到1106年时,分成“二十四路”(包括将开封府改为“京畿路”)。其中川蜀地区,在宋初期时,行政区划上称为“益州”;到1059年时,益州路改名为“成都府路”,益州改为“成都府”。图片来源:Wikimedia

铁钱的形制和铜钱一样,也是圆形方孔,但是材质为铁质。由于益州的铜钱日渐稀缺,所以在流通中,铁钱和铜钱并不是1:1等值流通的,铁钱较铜钱的价值要低好几倍,在宋太宗后期时,铁钱和铜钱的兑换比率大致为1:10(即1枚铜钱当10枚铁钱)。正因如此,所以在川蜀地区才出现了“铁钱过重、使用不便”的情形。

▼图:北宋初期铸造的“宋元通宝”,分为铜钱和铁钱两种材质。

比如,在宋太宗后期时,益州当地人民买一匹布需要10贯铁钱,即10000枚铁钱(官方规定“1贯=1000文”,1文即指1枚),而铜钱则只需1贯;假设1枚铜钱和1枚铁钱的重量都是4克(实际上两者重量并不一样,略有差别),那么,若购买者用铁钱购买,那就需要拖着40千克(10*1000*4克=40千克)的铁钱去买布,得用车载;而如果用铜钱买,就只需4千克铜钱。当时在集市上,经常会出现,人们用车拖着铁钱去买东西的情形。

一些小额交易使用铁钱,还勉强可以将就,但是一旦有大额交易,那铁钱就显得极为不便,尤其是对于一些从事远程大宗贸易的大商人而言。

川蜀之地,自三国时期以来,就是商贸兴盛之地,到唐宋时期,更是昌盛繁荣。入宋后,由于益州的铜钱大量流失,铁钱“值小量重”(价值小、重量大),一些从事益州和外地之间的远程大宗贸易的商人,往往要用几十辆车拉着铁钱去采购、交易,不单携带极为不便,而且路上还容易遇上盗贼或劫匪。

商人往往都头脑精明、善于变通,一些商人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来解决这一问题:先把大量铁钱存到益州某家商铺,由商铺暂时保管,然后,商铺给开具一个纸质的“存管凭证”,上面写有存入的铁钱数额,手工填写,商人拿着这个“存管凭证”可以随时向商铺兑取铁钱,这样就不用整天带着一大堆铁钱在身边了,只要在采购买货时,再把铁钱取出来支付给别人就行了。

在宋太宗时期(976—997年在位),川蜀民间就出现了这种“纸质存管凭证”,当时民间的叫法是“交子”。“交子”是四川的方言,代表一种票券、票证,字面上有交合之意,意思为“合券取钱”。

这种由商铺开具的“交子”,最初时,还不具有纸币的功能,它只是一张可兑换铁钱的存款凭据(有点类似于现代的银行存款凭单),既没有被当作交易支付媒介,也没有记账/计价功能,也没有价值储藏功能。此外,商人在拿着“交子”兑取铁钱时,商铺还要收取3%的保管费(这和现在银行给储户利息,刚好相反),商铺也只是一个“临时存管人”的角色。

不久后,精明的商人们,拿着“交子”做买卖时,又发现了“交子”的另一个优点:如果甲商人向乙商人采购大量货物,需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甲可以直接把手里的“交子”给乙就行了,就不需要到商铺去把铁钱取出来了,省去了很多麻烦,乙拿着这张“交子”也可以随时去兑取铁钱;如果有必要的话,甲乙两人一起到发行这张“交子”的商铺里去,做一个财产转移见证就行。

由于“交子”刚好击中了商人们“使用铁钱不便”的需求痛点,很快,“交子”就在益州流行开来,越来越多的商人,将大量铁钱存入一些信誉好的商铺里,而这些商铺则从一个“临时存管人”的角色,演变成了专门发行“交子”的“交子铺”(或“交子户”)。

与此同时,商人们在用“交子”进行交易支付时,“交子”也流转起来了,它也不再只是一张“存管凭证”,它逐渐变成了一种取代铁钱流通的兑换券,它代替了铁钱的交易支付流通功能,真正具备了货币功能。也正是从这里开始,“交子”正式地实现了“以纸代钱”,“纸币”概念由而产生。

交子发行权:民间商办-官督商办-官方垄断

从上可知,“交子”是由民间商人自发创造的一种“铁钱代替券”,其最初的发行权,属于一些信誉好的商铺,各商铺完全凭借自身的信誉,来吸引别人把铁钱存入进来,然后自由发行“交子”。此时的“交子”发行权是属于民间的,也是自由的。

不过,自由也有自由的代价,商人天生贪婪。几年后,一些商铺的主人吸收了大量的铁钱后,发现囤着这么多铁钱不用,实在是一种“资源浪费”,而经营的过程中,实际上也没有很多人来兑换铁钱,于是,一些商人动起了“歪脑筋”:擅自挪用“客户”存储的铁钱,另外,擅自发行没有铁钱储备的“交子”。这直接导致一些“客户”上门来要求兑现铁钱时,“交子铺”无法承兑,引发民事纠纷,最终被告上官府,官府出面介入。

当时主政益州的官员是北宋名臣张咏,张咏并没有因此而废除掉“交子”,而是对“交子”市场进行了整顿治理。

▼图:张咏,字复之,北宋的名臣,尤其是在治理川蜀上,政绩卓越。其两次入蜀地担任益州知州,第一次是994-997年,第二次是1003-1006年,据学者推算,张咏在第二次任知州时期,对交子市场进行了整顿。

在张咏主政下,益州地方官府对交子的发行和流通做了一些规定:1,禁止民间商人任意开设“交子铺”,并指定十六家资金实力雄厚、信誉好的富商,联保经营“交子铺”,依然保留其3%的保管费收取,相当于官督商办式的特许经营;2,十六家富商“交子铺”须向官府缴纳一定的税费(或者说是一种特许经营费);3,十六家富商实行联保经营模式,发行的交子,统一用纸、统一样式、印制统一的防伪标记(防止伪造现象),十六家富商中,任意1家发行的交子,在其他15家都可以兑现到等额的铁钱(意即有十六家富商共同为“交子”发行做担保);同时,十六家富商在除川蜀之外的其他各地还设有“交子分铺”,这样一来,“交子铺”的网点就十分广阔,对于持有“交子”的商人而言,就更加便利,交子的流通范围也更加广泛(比如一个商人拿着一张由四川某交子铺发行的交子,到了陕西后,陕西也有一个交子分铺,这样就可以异地兑取);4,“交子”的面额依然不固定,使用时手工填写。

益州地方官府对交子整顿后,交子变成了一种官督商办的模式,交子的信誉也更加稳固。在川蜀地区,除了商人之外,其他普通老百姓也逐渐开始接纳使用交子,交子的印发和流通数量也越来越多,此外,与川蜀相邻的周边地区也开始出现了交子的踪迹。

不过,官府并没有限定“交子铺”印发交子的数量,同时也没有要求“交子铺”上交储备金(铁钱储备,以供兑现)。因而,大约在十多年后,这十六家富商在贪欲的驱使下,又走上了滥发交子的老路,并挪用储户存储的铁钱大量购置田产、地产、金银玉器,极尽土豪气。

到1020年左右时,十六家富商联保的“交子铺”又出现大规模挤兑现象,一些人因无法承兑到铁钱,又将交子铺上告官府,“交子”诉讼案件又多了起来。同时,流通中“交子”的信誉也严重受损,“交子”已经不能按其标记面值流通(折价流通),物价也随之大涨。

▼图:四川成都交子金融博物馆的内部展厅。图片来源于网络。

也是1020年,一个名叫寇瑊的官员受派到益州担任知州,当时交子的官司越来越多,民间对“交子”的怨言很大,“交子”信誉已经濒临崩溃。

寇瑊上任后,觉得“交子”扰乱了社会秩序、导致民心不稳,于是对“交子”采取了“一刀切”的强硬态度:他要求交子铺将必须给储户兑现,同时还诱劝当时最大的交子铺富商关闭交子铺,从此不得再发交子,并上奏宋廷中央,请求彻底废除交子。

寇瑊“一刀切”的做法,虽然规避交子被滥发的问题,但是却引发了另一个问题:“交子”被废除,益州又得重新回到笨重的铁钱时代,这对已经习惯使用轻便“交子”的川蜀地区人民而言,无疑是一种“时代倒退”,而且,“交子”被废,极大抑制了益州的商贸活动,对当时经济构成严重约束。

寇瑊在益州任职不久后便被调走,1023年,益州知州由薛田接任。薛田上任后发现,益州因“交子”被废,商业活动出现了极大萎缩,他意识到,益州不能没有“交子”,不能因噎废食。

于是,薛田和当时益州转运使张若谷(转运使,主管一路或数路的财赋,以及官方的财物货物运输),一起向宋廷中央建议:重新恢复交子,并将交子收为官办,禁止民间私自印发。

薛田的这一建议被宋廷采纳,当年(1023年)宋廷就决定在益州设立“交子务”,作为“官方交子纸币”的发行机构。从此,交子的发行权,正式被官府垄断,民间不得私自印发。薛田也因此成为“官交子”之父。

由于此前交子已经发行流通了三十多年,所以,宋廷对交子已非常了解,由而,也制定出一套完整的发行制度。具体如下:1,“官交子”和此前的民间交子,在形制和图案上差不多,但加盖了“益州交子务”和“益州观察使”印记;2,不同于民间交子随意填写面额,“官交子”有了固定的面额,一贯至十贯不等(后来面额有调整);3,“官交子”分界发行,以三年为一届(按现在的时间算,实际只有两年),届满发新交子、收回旧交子;每届限额发行1256340贯,并以36万贯铁钱做储备,以备兑现(准备金率28.6%);4,严禁民间私人印发交子,否则处以严惩

益州“交子务”设立的次年(1024年)二月,开始正式发行“官交子”,全球公认最早的官方纸币问世。

此后,“官交子”开始大范围地流通,突破了川蜀的地域限制,向各地流通开来,而后来宋廷又发行的几种新纸币,如:钱引、关子、会子,也均是以“官交子”为母版参照发行的。

▼图:“交子”影印版,最上面是十个圆形方孔的钱币图案,中间字为“除四川外许于诸路州县公私从便主管并同见钱七百七十陌流转行使”,下面是搬运货物的场景图。注意:这并不是最早版本的“交子”,也不是川蜀的交子,而是在四川之外其他地方发行的“官交子”,据推算,最早大约出现在宋徽宗崇宁时期(1102年-1106年)。图片来源:四川金融博物馆。

从交子在民间自发诞生,到其被官方垄断发行权,大约历经了三、四十多年时间,期间,民间商人为谋私利,而不重视“交子”承兑性,两度致使“交子”无法足额承兑,信誉崩塌,并引发民事纠纷。

而宋廷垄断“交子”发行权后,虽然在前四十多年里,比较“守原则”,没有滥发,但是从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开始,宋廷为了解决财政紧张问题,对“官交子”的发行开始失控,最终引发“交子”信誉受损,大幅贬值。

从根本上看,掌握着货币(纸币)发行权就掌握着财富制造机、掌握着摇钱树,宋廷和当初的“交子铺”商人一样,在这个摇钱树面前,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贪婪。

参考资料

《中国货币史》(第2版),彭信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纸币交子——早开的文明之花,贾迎霜,《巴蜀史志》,2018年第3期

从铁钱到银两:两宋金元纸币的价值基准及其演变,王文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宋代交子与铁钱关系的演变研究,杨明礼,汪伟强,《文山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

北宋前期交子诞生的历史必然性及创新发展研究,罗天云 邓中殊,《西南金融》,2015年第8期

北宋前期四川铁钱币值与流通地区的变化,谢元鲁,《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

北宋“交子”,世界历史上的一次货币革命,开封日报,2016-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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