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言杂谈】夏末秋初之妙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说，春曙为最，夏夜趣多，秋夕堪佳，冬晨可观。其实，一年的日子岂是春夏秋冬可以分割得开的，用心去观察体味，每一天都是最好的日子，每一刻都是最好的时辰。就像现在的夏秋之交，景致就很好，趣味也很妙。

一、

夏秋之交是阳盛而阴的过渡时期。白天还是炎暑之境，但到了夜晚，一丝风过，在它与肌肤接触的锋面上，你是很容易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凉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清凉一天天加深，某一天夜里，当你从透过窗子的月光中都能感觉到寒意时，探出头去观望，青黛的天空中，月亮和星子已经跑得很远了，这与浮疏的仲夏之夜显然不同，很有趣的。

也就是在楼下的灯亮处，每到夜晚，邻居一家人常常会摆上茶具，聚而品茗。为首的是一位发色灰白的老者，兴致起处，便操起一把板胡，拉出某种戏曲的调子。如果恰巧在播放西洋乐曲，我会赶紧关掉音响，没有什么名曲能比隔空传来的琴调更有情韵。拙朴的板胡吟唱被月光和微风揉碎后，嘶哑中透出寒凉，很有一种“物哀”的味道，和夏末秋初的物候很是相宜。听着这样的曲子，我总是想，这真是一户有趣味的人家。

夜深之后，琴音就会停止，留下一段短暂的空寂。如果闷热还没有完全褪尽，就会有蝉声来弥补听觉上的空缺。阳历8月是知了婚恋产卵的高峰期，大概它们也懂得寒蝉噤声的道理，更感觉延续生命的紧迫，所以就拼命地歌唱，到深夜都不能停歇。偶尔的一丝风动，会让蝉声戛然而止，这倒让埋头读书的我很不适应。我茫然地抬起头来，用目光到处寻找失落的声响，但只有庭院里昏黄的路灯在窸窣地抖动。平时讨厌的蝉噪，习惯了就变得有趣起来。

在这样的时刻，我读书的癖好也会不自觉地因季节发生变化，更喜欢那些在温暖中带有感伤情味的故事，比如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我记得这部小说正是在秋日的风雨中展开情节的，那温暖中带有愁情的况味，恰恰与夏末秋初的日子相配。

在微温带寒的夜风里，让小溪一般安静的文字流过心中的丘壑是愉快的，也是明智的。

二、

内心宁静的人并不排斥风雨。宁静是我们观望世界的根基，根基怎么可以摇荡呢？但我们所要观望亲近的世界一定要充满生机，一定要波澜壮阔、风起云涌才有趣。

夏末秋初就给了我们亲近自然的机会。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有风雨，果然，清早一起床，屋子里就装满了风声。窗帘在疯狂地摆动，藤椅上的书册被吹得哗哗作响，阳台上一排长寿花，水肥过旺吧，头重脚轻的，竟被吹得倒伏了，像风暴中田地里的庄稼。

我边走向窗户边想，雨在哪里呢？

书房的窗子是对着远方大山的，稍微侧侧身子，就可以避开讨厌的楼房的阻挡，把视线投向旷远的山野。

因为天气的缘故，山野是森森的青色。大块的或小块的乌云，懵懵懂懂地攀过山脊，迟疑观望片刻，又从山脊上滑落下来，越过林地、草坡和果园，快速地向北方聚拢。两只喜鹊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上，忧惧地向远处眺望。初春时它们就在这里筑巢，近半年的时间，巢穴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固。我曾经用望远镜仔细观察过它们建设新居的举动，起初是胡乱摆放枝条，然后是交错纵横，最后是巧夺天工。有了这样精美的巢穴，它们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一位有趣的老妇人，竟然在这样的天气里把床单衣物晾晒到山坡上的树桠间，此刻，在劲风的鼓荡下，这些红红绿绿的织物像一面面舞动的旗帜，在灰色的背影上招展。不一会儿，衣服就被吹落到草地上，老人四处追赶，赶上了，就死死抱在怀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不无幸灾乐祸地想，人老了，脑瓜还真是不中用了，这是晾晒衣物的天气吗？！还好，老人刚把衣物抢回屋里，雨就下了起来。

若论风雨中的舞姿，我觉得法桐或白杨最佳。它们的叶子是阔大的，树冠又有些“高蹈”，在风云变幻面前，反应当然更加剧烈。夏末秋初的风雨不会像盛夏那么迅疾，这就给院子中的一群法桐、白杨留下了充足的表演时间，它们于是一起摇晃着身子，发出很大的碎响。木叶迎风的声音，如果在春晓，应该是柔细的；在夏夜，应该是轻躁的；可是在当下，因为有了秋的气息的侵入，就在热情中透出了一点冷峻，我真得喜欢这样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景致似曾相识，我努力地回忆，是出现《瓦尔登湖》中，还是出现于《沙郡年记》或者《低吟的荒野》中？我不想翻阅书籍验证自己的记忆，反正在与自然的亲近中，这些书籍的心灵指向是相通的。不过我清楚地记得《心灵的慰藉》里有这样一段话感动过我——“由于我们忘记了与大地的亲情，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亲情也变得淡薄了。我们躲避责任，生怕连累。我们宁愿被动地忙碌，也不愿积极地投入。”

我们确实需要来自大地的亲近，这是我们的归宿。

三、

一夜风雨过后，道路上净是积水，我拉上妻子的手，谨慎地跳过水洼和涓流，去不远处的早市“打食”。这样好的日子，应该买点新鲜菜蔬改善生活了。

是的，买菜也要拉着手。春天是拉着手走过的，夏天是拉着手走过的，到了夏末秋初，手要拉得要更紧些才好。寒暑交替的时节，最易作冷暖感怀，终日沉身在琐琐碎碎的生活中，情感和心脉常常会阻滞，手拉得紧些，会贯通彼此的体温。

人之五十多岁的年纪大约也等同于四季中的秋初之序，在这样的年纪，在这样的季节，烹饪之道就成了必须钻研的学问。这固然是为了应付一日三餐之所需，更重要的，是让自己能够放下心来，去体会人生具体实在的一面。

我本来是不善于烹饪之道的，仅有的一点经验，也是少时在故乡为母亲灶下生火时偷窥几眼的所得。结婚之后，虽然妻子主理中馈鼎鼐之事，但打打下手，或者偶尔露露峥嵘，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最大的动力还是来源于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她把家里的饭菜分成了妈妈口味和爸爸口味。每当女儿回家，妻子总是锅盆叮当地一阵忙活，但出力的未必有好报，只要女儿夹起饭菜，说上一句“不好吃，根本不是爸爸的味道”，妻子就会像撒了气的皮球，这时候，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刻。

雨后登山，也是山居岁月最好的怡情选项。小区依山而建，走出小区的大门，是一处清幽的教堂。教堂周围青藤环绕，墙壁上布满密密匝匝的爬山虎。登山的小路从藤蔓下曲折而过，每次侧身其中，我都会驻足良久。抬头看藤叶筛下的日光云影，听听周围蝉声蛙鸣，这时候体味古人“山静日长，闲中之美境，似乎易得，而实难求者也。故因其世道好炎热者多，而爱清冷者少耳”，就会有更真挚的禅悟。

秋初气爽。雨后山原，松柏滴翠，花径如洗，自然别有佳趣，但笨嘴拙舌的我实在描摹不出，在这方面，推荐大家读读清初黄图珌的《看山阁闲笔》：“余常看山，但觉春山多笑容，夏山多烈气，秋山多痴情，冬山多傲骨。噫，亦但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

原来古人也无法言传。又何必非要言传，我们一生不都在登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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