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言杂谈】人生需要雨季

今年7月份之前，老天爷的心情出奇得好，几乎天天艳阳高照。但艳阳高照过头了，性质就会发生变化，就变成了天干物燥。古人习惯于将“腊雪不满地，膏雨不降春”之年称为旱灾之年，现在科学技术发达了，国家实力增强了，灾谈不上了，但水库蓄水频频告急的警讯，还是让人们的心绪像皲裂的土地，时时透出渴望甘霖的焦灼。

好在进入7月份，老天爷不再那么亢奋了，接连给出了几场透雨。早晨起床，一看时钟，喔，接近8点了，临窗远眺，雨丝如练，雨声珠落，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这样的天气睡个懒觉，大概不会有人指责我慵懒的。

农家孩子大都是喜欢雨天的。读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他说自己在写作《平凡的世界》时，每到雨天心情最好，总能才思泉涌，下笔如飞，读到这里我会心地笑了。农家孩子为什么喜欢雨天？倒不都是悲天悯人，慨叹物力维艰，更多的是喜欢这份闲逸与清静。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理论，这种情绪和癖好，大概源于童年的某些经历。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上学之余，每天是要到地里参加劳动的。

大夏天，早晨5点，疲累的腰身还没有完全舒展，上工的铃声就把你吵醒了。晚上，如果是抢收季节，脱粒机在打谷场响个不停。只要听听那嘶哑沉闷的声音，只要想想灯光下的尘土飞扬，你的心就会突然收紧。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场透雨，你就可以躲在家中不去上工了，真好。

而此时，透过窗外的雨丝，我与庭院草地上的丛花疏桐对视，与楼隙间青黛的山影树色互眺，静默中，我似乎读懂了它们内心的声音：它们已经被半年多的阳光明媚弄得精疲力竭了，它们无数次繁花似锦，无数次绿意葱茏，而现在，它们需要的是雨水的滋润，需要的是风暴的洗礼，需要的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独自品味孤独的甘甜，需要在一种新的平衡中寻找萌发的动力。

我突然想到了一位朋友的故事，他姓纪。

纪是一位农民子弟，大学毕业后，很幸运地被分配到这座滨海城市做公务员。又过了几年，他又很幸运地娶到了一位漂亮的妻子，关键是，妻子的父亲是市里一个局的局长。很多人都羡慕他，认为他此后一定官运亨通，但他自己的内心是苦涩的。妻子有两个姐姐，一个嫁给了一家大型企业的老总，一个嫁给了一位副市长的公子。岳父家里的人对他格外客气，但这种特殊待遇更让他感到自卑和压力。

他决定下海经商，通过自己的努力，给妻子也给自己挣回一份自尊。他先到俄罗斯，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开农场。几年后他衣锦还乡，当他在床上拥着妻子，把自己第一桶金的数字告诉她时，妻子惊得瞪大了眼睛，“我们有这么多钱了?”那一夜夫妻俩格外缠绵。

脱缰的欲望是没有制动器的，他又赶到了南非，他在那里看到了更大的商机。

几年过去了，他的资产在迅速膨胀，但家里出问题了。起初是他在国外忙碌挣钱，妻子在家里幸福地购物，随后是妻子购物腻烦了，一遍遍地给他打电话，让他彻夜不得安宁。那时他不能理解妻子，对着听筒大喊：“我拼死拼活为了谁？钱你随便花，别墅你一个人住，还有什么不满足？”再以后，妻子电话也懒得打了，夫妻关系急剧冷化，难得一次见面，要么无话可说，要么因为妻子无休止抱怨唠叨，他干脆跑到宾馆住宿。

去年，他回到本市投资了两家企业，成为人人羡慕的市里红人，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接近梦想中的太阳时，却受到致命一击，他被查出患了胰腺癌。当他把自己的病情偷偷告诉表妹、并嘱咐表妹不要告诉妻子时，表妹流出了眼泪：“嫂子一年前就查出了肝癌，她一直不让我告诉你。”

纪现在和妻子旅游去了，他在微信里为我发来了很多细雨江南的图片，他说：“江南好呀，隔几天就会下一场雨，这让你可以在欲望激起的燥热中停下来，给心灵歇歇脚的时间。”

说得好呀，人生是很需要雨季的，在这样的雨季里，我们既会接受和风细雨的滋润，也会接受狂风暴雨的锻打。我发现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座庙宇，我们时常在这个的庙宇中跪求，希望上苍垂怜，让我们一生永沐艳阳。其实我们忘记了，假若上苍真得满足了我们的要求，我们的生命一定像干涸的河床，平坦却毫无生机。我们不会有愈挫愈奋，不会有壮怀激烈，不会有铁杵成针的坚韧，不会有越峰跨涧的欢欣。幸好上苍是睿智的，他知道我们的真正需求，他总是在平原之间为我们设置好山脉、密林、沙漠和深渊，他总是在我们被顺境和辉煌搞得志得意满时，及时地给我们挫折和停滞，让我们不要“亢龙有悔”，让我们在幸福的磨难之后得到磨难之后的幸福。

我感到路遥笔下的孙少平就是一个在风雨中获得新生的人。孙少平出身于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自卑是这种家庭孩子的最深刻的烙印。他第一次出现的人生舞台就是县城中学风雨斑驳的操场，他穿着布满补丁的土布衣裳，羞怯地躲在学校的角落，满含热泪地喝着雨水菜汤，啃食着最低等的黑面馍。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像一颗卑微的幼芽，希望摆脱土地的束缚，在阳光中伸展枝桠，获得自尊和温暖。取得乡村教师的岗位，获得晓霞的爱情……他奋力挣扎，在成长过程中的许多关键节点，他似乎每次就要到达彼岸，但每次又都坠入深渊。他开始醒悟了：当拒绝晓霞给自己换一份体面的工作时，他维护的或许还是卑怯的自尊，当他拒绝金秀的爱情，毅然返回煤矿，返回师母的小屋时，一切都变了，他不再是抗拒磨难，而是以约翰克里斯托夫般的执拗，主动寻找风雨与磨难，他在磨难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温暖，看到了生活深处的力量。

说到磨难，我又想到了教育。一位教师朋友告诉我，现在的孩子都批评不得了，有些家长对孩子娇纵溺爱，错误地认为只有不断表扬才能让孩子充满自信。有个别学校也搞起了极端的“阳光教育”，推行表扬式评语，即便孩子不遵守课堂纪律，考了倒数第一，都要这样评价：你是一个活泼阳光的好孩子，在学习上有着巨大的潜力。你的天真和好动使我们班级充满了生机，你是最优秀的。

我不反对教育要以正面引导为主，但过度的阳光也会害了孩子。《易经》中的蒙卦讲的就是教育的最朴素的道理，它的卦象是山下有险，启示我们，一个人要想从蒙昧无知成长为有用之才，必须“君子以果行育德”。也就是说，要引导孩子勇敢地跨越艰难险阻，培养良好的品行。而所谓的引导，既要正面启发，也要有艰苦环境的磨练，甚至要“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即在他们品行不端时，给予必要的惩戒，使他们在头脑发热时，得到一点冷雨的浇灌。

这个世界太燥热了，下点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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